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误读 作者:[意]安伯托·艾柯 内容简介 这是一本很薄的小书,但一个下午绝不能轻松对付了它。需知:这些插科打浑、装疯卖傻、天马行空、颠三倒四的文字中,却有着艾柯最愤世嫉俗的批评。 在一个颠倒了的《洛丽塔》版本中,安伯托安伯托苦苦追求着一位有着缕缕白得撩人惰欲的头发的老奶奶:乃莉塔。在数学年第121年的一个考古会议记录中,地球北极的约瑟夫王子土地大学的阿努克奥马教授宣读了一项关于大爆炸发生之前意大利诗歌的发展程度的最新考古发现。我们还被获准阅读出版商的内部审读报告,编辑否定了《圣经》、《神曲》、《实践理性批判》等书稿的出版价值,,因为显然,它们或者不能解决版权问题,或者不能适应市场需要。从一个密访天堂被电击而死的记者的笔记本中,我们得知了上帝他老人家的近况,还有,那些惹是生非的天使,由于天堂里的政治动乱,被发配到第十层天的锅炉房里去了以及,更多无法被转述的文本。 序言 1959年,我在《Il Verri》[1]上开了个每月一次的专栏,取名为“小记事”(Diario Minimo)。我给专栏取这个名字是出于谨慎,同样出于谦虚。《Il Verri》是一份文学性的杂志,为它撰稿的许多作家后来组成了“六三学社”(“Gruppo 63”)[2]这样一份杂志,充斥着新先锋派的语言实验和讨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3]以及中文表意符号的很有分量的文章,而我却加入了几页对于一些不太起眼的话题的无拘无束的思考。这些话题常常旨在模仿、嘲弄该杂志的其他撰稿人的作品,他们的写作狂热更甚于我。因此,开门见山,我想向读者道歉,写下了这一页页的文字,蓄意插科打诨、装疯卖傻,所以跟杂志的其他内容相比,显得不那么斯文体面。 从文学体裁来看,最初的文本,无论是我写的还是我朋友的,都类似于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4]的《神话学》(Mythologies)。巴特的书出版于1957年,那时我已开始写“小记事”,但并不知道那本书。否则,我绝不会在1960年胆大妄为地写一篇谈论脱衣舞的文章。而且,我相信,正是在读了巴特之后,出于谦卑,我放弃了《神话学》的风格,逐渐向混成模仿体裁(pastiche)发展。 我采纳混成模仿体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如果新先锋派的作品在于把日常生活和文学语言颠覆得面目全非,那么,插科打诨、装疯卖傻也应该属于那个活动的一部分。在法国,混成模仿作品的传统有人们引以为荣的、大名鼎鼎的普鲁斯特、凯诺和乌利普创作组[5],而意大利文学界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于是,《Il Verri》上就有了“小记事”。后来,1963年,当那些发表在杂志上的作品被收集成册时,我取了同样的名字,尽管从一般的意义上说,内容其实并非记事。那册书印了好几个版本,并成为现今这个英译本的基础。由于书名《小记事》,从字面上直译毫无意义,我更喜欢称其为《误读》。 模仿体(parody)如同其他所有的诙谐文体的作品一样,跟时空密切相关。俄狄浦斯(Oedipus)[6]和安提戈涅(Antigone)[7]的悲剧故事依然令我们感动,但是,如果我们对古雅典一无所知,就会对阿里斯托芬的许多典故摸不着头脑。抱歉我用了如此赫赫有名的例子,但这样做比较容易说明我的意图。 虽然本书的内容代表着一种选择,虽然两篇最具“意大利味”的文章被略去不用,我还是觉得应该对外国读者做一些解释。笑话若需要解释必然会扼杀它的效果;但是——“如果可以以小比大的话”[8]——巴汝奇[9]所说的许多话,如果不加脚注,说明那是巴黎索邦大学所特有的语言,会令人难以理解。 《乃莉塔》(Granita)是仿讽纳博科夫[10]的《洛莉塔》(Lolita),同时也在主人公[11]的名字上做了一番文章,他的名字翻译为安伯托·安伯托。当然,跟小说的意大利文译本相比,我的文章还算不上什么仿讽;但我所写的,即使从意大利文翻译过来,我认为还是有可读性的。仿讽的背景放在我出生的皮埃蒙特[12]大区的一些小镇上。 在《碎片》一文中,显而易见,我采用了意大利流行歌曲的歌词,翻译时则用了在美国流行的等同物来取而代之。然而,最后引用的话是莎士比亚和意大利歌词混为一谈[在原文中,我用的是邓南遮(D’Annunzio)[13],而不是莎翁]。 正如在《迈克·邦焦尔诺现象学》一文的英译者注中,我的翻译所指出的:迈克·邦焦尔诺(Mike Bongiorno)虽不为意大利之外的人所知道,但他属于那种司空见惯、各国都有的一类人;而且,就我个人而言,我仍然把他看作一个天才。 《新猫的素描》(Esquisse d’un nouveau chat)无疑是指阿兰·罗伯格里耶(Alain Robbe Grillet )和“新小说”(the nouveau roman)。如同在其他场合一样,此处模仿的目的应该是颂扬。 《天堂近讯》(The Latest from Heaven)是源于来世的报道,而使用的是当今的政治行话。那虽然是几十年前写的,不过,我认为在罗斯·佩罗(Ross Perot)[14]和帕特·布坎南(Pat Buchanan)[15]这样的时代,它也会为人们所理解。 盎格鲁-撒克逊人类学[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16]、鲁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17]、克鲁伯(Kroeber)[18]等]的经典著作是创作《波河河谷社会的工业和性压抑》的灵感之源,篇名借用了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19]的一部著作。它的哲学部分通过引用胡塞尔(Husserl)[20]、宾斯万格(Binswanger)[21]、海德格尔(Heidegger)[22],还有其他一些人(做了适当的修改)而得到加强。卢多维卡门悖论在意大利已经成为好几所大学的建筑系固定的研究科目。 《大限将至》(The End Is at Hand)与之一脉相承,其创作灵感来自阿多诺(Adorno)[23]和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评。有些篇章间接引用了当年那些“阿多诺化”的意大利作家的见解。跟之前的一篇一样,这个文本是今天所说的“另类人类学”(不是我们眼里所看到的别人的世界,而是别人眼里所看到的我们的世界)的一篇习作。这种手法,孟德斯鸠(Montesquieu)[24]在《波斯人信札》(Les Lettres Persanes)中早已试过身手。前些时候,一群人类学家邀请非洲的研究人员到法国来,这样他们可以观察法国人的生活方式。比如,非洲人惊异地发现,法国人竟然有遛狗的习惯。 第一次月球之旅在电视上报道,触发了《发现美洲》。在原文中,使用的都是意大利的节目主持人的姓名;在这个英文版中,取而代之的则是家喻户晓的美国名字。 《我的夸想》的标题几乎在字面上重复了论述《为芬尼根守灵》(Finnegan’s Wake)[25]的著名论文集中的一个篇章。我记得几十年前,美国大学里所盛行的那些评论风格(从新批评到各式各样的象征式批评,还有一些暗示对艾略特的批评),我用这些过度阐释的行为,去阐释19世纪意大利最著名的小说。大多数英语读者不会熟悉《约婚夫妇》(I promessi sposi)(尽管它的确有一个英文译名,叫作The Betrothed),但是只要知道我是把对乔伊斯作品的阅读的理解运用到了早至19世纪早期的经典著作就足够了,它的风格和叙事结构更令人想起(比如说)司各特(Walter Scott),而不是乔伊斯。今天,我意识到新近许多有关“解构阅读”的习作,看起来仿佛是受了我的仿讽体的启发。这恰恰是仿讽体的使命:绝不要怕走得太远。如果目标正确,它只不过是不动声色地、极其庄严自信地向人们预示今后可能进行的写作,而无须有任何愧色。 [1] 《Il Verri》创办于1956年,至今仍在出版,其意为“咖啡馆”。这个名称来自一家位于米兰Verri大街的咖啡馆,Verri是一位贵族作家,生于1728年。——译者注(除注明外,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 “六三学社”新先锋派,是1963年10月在巴勒莫成立的文学团体。 [3] 埃兹拉·庞德(1885—1972),美国诗人、翻译家、评论家、意象派诗歌代表人物,对英美现代文学发展做出重要贡献。“二战”中为意大利法西斯宣传,攻击美国战争政策,被控犯有叛国罪下狱(1945),后在精神病院度过十二年,控告撤销后(1958)定居威尼斯。 [4] 罗兰·巴特(1915—1980),驰名世界的法国文论家。 [5] 乌利普创作组(The Oulipo Group)是一个松散的文学团体,主要是法语作家和数学家的聚会,探讨用不自然的写作技巧进行创作。它始建于1960年11月,创建人为雷蒙·格诺和Francois Le Lionnais。其他知名作家有乔治·佩雷克和卡尔维诺,还有诗人、数学家雅克·鲁巴。Oulipo代表法语的“Ouvroir de littérature potentielle”,意思是“可能的文学创作室”。 [6] 俄狄浦斯,希腊神话中国王拉伊奥斯(Laius)和王后约卡斯塔(Jocasta)的亲生子,曾解怪物斯芬克司之谜;因不知底细,竟杀死亲父,又婚娶亲母,两不相知,后发觉,无地自容,母自缢,他自己刺裂双目,流浪而死。 [7] 安提戈涅,俄狄浦斯之女,不顾其舅父克瑞翁的禁令为死去的哥哥营葬,结果被关入岩洞,自缢身死。 [8] 原文为意大利文si parva licet componere magnis。 [9] 巴汝奇,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拉伯雷(Rabelais)所著的讽刺小说《巨人传》中人物庞大固埃(Pantagruel)的机智而胆小的伙伴。 [10]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1899—1977),俄裔美国小说家,以其英文写的小说《洛莉塔》最享盛名。 [11] 纳博科夫的《洛莉塔》的男主人公名叫Humbert Humbert,H在英文中可以是不发音的,T加个拖音,则是Umberto Umberto。此外,Eco在读音上与回音(echo)相同,因此借用了艾柯本人的名字。 [12] 皮埃蒙特(Piedmont),意大利西北部的一个大区,坐落在阿尔卑斯山脚下。 [13] 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新闻记者、战争英雄和政坛领袖。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前期意大利文坛泰斗。后期成为法西斯运动的狂热支持者。 [14] 罗斯·佩罗,IT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在20世纪60年代初富有远见地创办了全球最大的计算机服务公司——电子资讯系统公司(EDS),曾亲自带领一个营救队去营救被关押在伊朗作为人质的两位EDS职员。1988年创办第二家计算机服务公司佩罗系统,再度成功上市。1992年和1996年,打破了美国建国以来的传统历史,自筹资金,代表无党派人士参加美国总统竞选。 [15] 帕特·布坎南,美国作家、专栏作家、电视评论员,2000年参加总统竞选。 [16] 玛格丽特·米德(1901—1978),美国女人类学家,以研究太平洋无文字民族而闻名,亦对心理学及文化领域诸问题进行研究。 [17] 鲁丝·本尼迪克特(1887—1948),美国女人类学家,她的名著《文化模式》赞成文化相对论,主张根据文化发生的来龙去脉评价文化现象,其理论对文化人类学颇有影响。 [18] 克鲁伯(1876—1960),美国人类学家,着重研究人类文化的性质及其过程,对语言学、民俗学、亲缘关系及社会结构等方面的研究均有贡献。 [19] 马林诺夫斯基(1884—1942),波兰裔英国社会人类学家,功能学派创始人之一,提倡社会人类学应具有应用价值,主要著作有《野蛮社会中的犯罪与习俗》《文化的科学理论》等。 [20] 胡塞尔(1859—1938),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现象学创始人。 [21] 宾斯万格(1881—1966),瑞士精神病学家和作家。 [22] 海德格尔(1889—1976),德国哲学家,德国存在主义先驱。 [23] 阿多诺(1903—1969),德国哲学家,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 [24] 孟德斯鸠(1689—1755),法国启蒙思想家、法学家、哲学家。 [25] 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一生中最后一部小说。 乃莉塔[1] 本手稿是皮埃蒙特大区的一个小镇的典狱长交给我的。典狱长向我们提供了关于在牢房里留下这些纸片的神秘囚犯的情况,以及笼罩作者命运的扑朔迷离,这些消息都不甚可靠,而且凡是跟下面这几页文字的作者的生命之旅相交的人,都普遍表现出三缄其口,让人不可思议,这些都迫使我们不得不对现有的了解感到心满意足。由于我们必须对手稿上所残留的内容感到满足(经过监狱里的鼠辈之肆虐之后);由于我们感到,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读者还是能对这个安伯托·安伯托的不同寻常的故事(除非这个神秘的犯人或许就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本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是朗赫地区的难民,而手稿则显示了那个变化多端、有伤风化的人的另一副嘴脸)形成一个概念,因此最后能从这些纸片中吸取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一个教训:浪荡公子的外衣下面却有着崇高的道德观。 乃莉塔,我青春年少时的鲜花,夜晚的煎熬。我还会再见到你吗?乃莉塔。乃——莉——塔。三个音节,第二和第三个音节构成昵称,仿佛跟第一个音节相矛盾。乃——莉塔。乃莉塔,愿我能记住你,直到你的容颜化成泡影,你的居所成为坟墓。 我名叫安伯托·安伯托。当那桩至关重要的事件发生时,我正在尽情享受青春得意。据当时就认识我的人而不是现在看见我的人说,读者啊,在这个牢房里,我形容枯槁,脸上长出一把活像先知一样的大胡子……据当时认识我的人说,我原本是个风华正茂的希腊美少年,带着一丝忧郁,我相信,这是由于地中海卡拉布里亚[2]祖先的染色体的遗传。我所遇到的姑娘,无不倾倒在我的面前,她们身体里刚刚发育成熟的子宫热烈躁动,渴望我的进入,把我变成她们在孤独的夜晚发泄痛苦的对象。而我则几乎完全不记得那些姑娘,因为我自己为另一种情感所折磨;我的眼睛,几乎不曾在她们像丝一般光滑、柔如鹅绒、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一片金光灿烂的面颊上停留。 我情有独钟啊,亲爱的读者,亲爱的朋友!那年头,我少不更事,爱上那些你们……你们懒得费神就会脱口而出地称其为“老妇人”的人。虽然我嘴上尚无髭须,但内心深处思绪万千,我渴望那些尤物,她们身上已经留下了无情岁月的年轮,身体也由于八十年来致命生活节奏的重压而弯曲,衰老的影子已经可怕地损害了她们的形象。这些被许多人忽视的尤物,被那些色心高涨、惯于勾搭身体结实、芳龄二十五的弗留兰挤奶女郎的人所遗忘,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她们,亲爱的读者,我会——此时我为情所困,一些扰人的经验涌上心头,妨碍、阻止我可能贸然做出无辜的举动——用一个经过精心挑选、绝不会让我后悔莫及的词:小妖婆。 我该如何描述,噢,评判我的你啊(你,虚伪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3]),在我们深埋的内心世界的沼泽里,为我们这些老谋深算的、对小妖婆想入非非者所提供的这晨间的猎物?我怎样才能向你表达我的感情呢?你这穿行在下午的花园里,平平庸庸,只为追求含苞欲放的少女的人。你怎么才能明白这种压抑的、难以捉摸的、让人耻笑的追求,爱小妖婆的人可以在许多地方进行:在老式公园的长凳上、在长方形教堂的芬芳阴影下、在郊外墓地铺满石子的路上、星期天的某个时刻在养老院的一角、在救助所的门边、在教区全体教徒的队列中、在慈善义卖市场:含情脉脉、紧张激动——哎呀——不屈不挠的贞洁埋伏,只为了能近距离地看一眼那些布满如火山岩浆般沟沟坎坎的老脸,那些因白内障而变得水汪汪的眼睛,那干枯、抽搐的嘴唇因掉光了牙齿而凹陷进去,一副精致的消沉表情,嘴边不时地还有亮晶晶的唾液流淌而显得生气勃勃,那些令人自豪的粗糙的手,局促地、颤巍巍地让人产生欲念,富有挑逗意味,因为它们能很慢地捻动佛珠! 读者朋友,我怎样才能重温那个看到迷人猎物时而产生的令人无法自拔的绝望、因某些瞬间的接触而痉挛似的抖动:在挤满了乘客的电车里,胳膊肘轻轻碰一下——“对不起,夫人,您请坐吧。”噢,凶恶的朋友,你怎么竟敢接受那因感激而湿润的目光,还有——“谢谢你,年轻人,你真善良!”其实,此刻你更想就地上演一出因拥有而狂饮之剧——在一个孤寂的午后,在离家不远的电影院里,你的腿肚在两排座位之间来回滑动,碰擦着那年高德劭的膝,或是温柔有力地紧握——零零星星地有些极不寻常的接触!——老女人瘦骨嶙峋的臂骨,帮助她穿过红绿灯,像童子军一般纯洁、一本正经。 青年时代,我的吊儿郎当、变化无常,恰为我提供了其他的艳遇。如我所说,我长着一副还算得上吸引人的外表,我面颊黝黑,透出少女般温柔的面色,带着稚嫩的阳刚之气。我并非不谙青少年之爱,但是我任之摆布,仿佛付了过路费,满足那个年龄的我所产生的一切要求。记得在一个5月的傍晚,日落后不久,在一个高贵别墅的花园里——这是瓦雷泽地区,离湖不远,在斜阳的照耀下一片红色——我和一个情窦初开的十六岁少女躺在灌木丛的阴凉处,她满脸雀斑,完全被对我的爱意所震慑。正在那时,当我打算无精打采地以我青春期的魔棒来满足她时,读者啊,在楼上的窗口里,我看到一个衰微的老妪几乎弯腰到地,正卷下她腿上不成样子的棉袜子。她下肢浮肿,因静脉曲张而花纹斑斑,那双老手轻轻抚摸,不甚灵活地卷开那团棉布,这景象摄人魂魄,对我来说(对我这双好色的眼睛)如同一个虎虎生气、令人艳羡的阳具受到了处女的爱抚:就在那个时刻,我为一种狂喜所震慑,更由于距离而欲望倍增,我一发不可收拾,气喘吁吁,生理冲动不由自主地发泄了出来,而那少女(愚蠢的蝌蚪,我多么憎恨你)全力迎合、低声呻吟,还以为是她乳臭未干的魅力的结果。 那么,当时你是否意识到我愚钝的工具的发泄其实是移情别恋的成果,你享用了本属于别人的佳肴,抑或你那时尚不成熟,那点儿虚荣心使你把我描绘成一个不能让人忘怀的、暴烈的罪恶同谋?第二天,你和家人离开了,一周后你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署名“你的老朋友”。你察觉到真相了吗?小心翼翼地用那个形容词向我揭示你的睿智,抑或你那样仅仅是虚张声势,是意气风发的高中女生对规范的书信体的反叛? 啊,从那以后,我颤抖地张望着每一扇窗,多么希望能看到八十老妇洗浴时松软的侧影!多少个夜晚,我半躲在树下,满足我孤独的纵情淫欲,我的眼睛眺望着投射在窗帘上的影子,某个老奶奶正舒舒服服地用没牙的嘴嚼饭!还有那极度的失望,既直接又具破坏性。(瞧,那个下流胚![4])当那个人影抛开皮影戏[5]的伪装,在窗台上现出庐山真面目时,却原来是个赤裸的芭蕾舞演员,胸脯硕大,屁股黝黑,活像一匹安达卢西亚母马! 因此,多少个年年月月,我欲壑难填,始终在自欺欺人地寻找着那些可爱的小妖婆,卷入了一场坚不可摧的追求,我相信,这在我出生那一刻早就注定,当时一个老得牙齿全掉光的接生婆——那个夜晚,我父亲使出全身解数只找到这么一个母夜叉,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把我从母亲子宫里黏稠的牢狱中解救了出来,在生命的曙光里,向我展示了她不朽的面容:年轻的帕尔卡女神[6]。 我并不想从你们这些阅读我的人当中寻求辩解(战争时期就像战争时期[7]);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那些事件的发展最后使我大获全胜,这是多么不可违抗的天意啊! 我应邀参加的那个夜晚的聚会,是一个趣味不甚高雅的聚会,满场的年轻模特儿和满脸痘痘的大学生互相亲抚。那些转弯抹角的淫秽行为挑得姑娘们春心大动,在舞蹈时,她们让胸脯在敞开的衬衫里仿佛不经意地晃动出来,这些都令我大倒胃口。我早就在考虑逃离这个地方,这里只有千篇一律的、无实质性接触的裤裆在来回穿梭,突然间,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我究竟该如何形容那种令人晕眩的高音,那久已衰竭的声带所发出的百岁老人那一喊的极致风情啊![8])一个苍老的妇人颤巍巍的哀怨,使聚会骤然陷入沉寂。在门框里,我看见了她,那面孔是我经受出生之冲击时所看到的遥远的娜恩女神的脸,那缕缕白得撩人情欲的头发倾泻着一腔热情,僵硬的身体把身上磨得发白的黑色小裙装弄出许多锐角来,瘦骨嶙峋的双腿弯成对应的弓形,在令人肃然起敬的古朴的裙子下,依稀可见纤弱的大腿骨的轮廓。 身为女主人的少女,虽显得了无滋味,却表现出宽容的礼貌。她的眼珠朝上翻翻,说道:“是我奶奶……” 手稿的完整部分到此结束。从后面零零星星的字里行间来推断,接下去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几天以后,安伯托·安伯托劫持了女主人的奶奶,让她坐在自行车的前面,把她带到了皮埃蒙特。起初他把她带到一个收留穷困老人的收容院,并且在当天晚上占有了她,这时他才发现这女人并非初试云雨。黎明时分,他在半明半暗的花园里抽烟,这时,一位形迹可疑的年轻人鬼鬼祟祟地问他,那老女人是否真的是他祖母。安伯托·安伯托大惊失色,马上带着乃莉塔离开了收容院,在皮埃蒙特的公路上展开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追逐。在卡内利,他赶上了葡萄酒集市,在阿尔巴参观了一年一度的太妃(Truffle)节,在卡利亚纳托参加了具有历史意义的选美,视察了尼扎·蒙费拉托的牲畜市场,在伊夫雷亚全程观看了选举挤奶女郎的活动和在孔多韦为纪念“守护神日”而举办的套袋赛跑[9]。 在北部地区,他长期的疯狂流浪眼看快要告一段落时,他才意识到他的自行车一直被一个骑着低座小摩托车的童子军狡猾地跟踪,逃过了每一个试图捕获他的努力。一天,在因奇萨·斯卡帕奇诺,他带乃莉塔去看一个治手足病的医生,让她独自待几分钟,而自己去买香烟,可待他回来时却发现老女人弃他而去,跟诱拐她的另一个人跑了。有好几个月,他深深地陷入苦闷,但最后又找到了老女人,她刚刚从新诱拐她的人带她去的美容农庄(Beauty Farm)出来,脸上的皱纹一扫而光,头发呈铜棕色,笑容灿烂无比。目睹如此的破坏,安伯托·安伯托感到深深的遗憾和无奈的绝望。他二话不说,买了一杆猎枪,出发去找那个恶棍。他发现小童子军正在露营地搓两根棍子取火。他开了一枪、两枪、三枪,屡屡打不中那青年,直到最后,两个身穿皮夹克、头戴贝雷帽的牧师制服了他。他立即被捕,因非法持有枪械和在禁猎季节打猎被判刑六个月。 1959年 [1] 乃莉塔在英译本中写为Granita,Granny在英文中意思是“奶奶”、“祖母”,nita与lita相近,本文是模仿纳博柯夫的《洛莉塔》,因此译为“乃莉塔”。而本文中,年轻的主人公钟情于白发苍苍的老妇,不同于《洛莉塔》中的中年男子醉心于少女。 [2] 卡拉布里亚区,位于意大利西南部,是意大利的行政区名。 [3] 原文为法文toi,hypocrite lecteur,mon semblable,mon frère! [4] 原文为法文。 [5] 原文为法文。 [6] 原文为法文。帕尔卡是掌握生、死、命的三女神之一。 [7] 原文为法文。 [8] 原文为法文。 [9] 颈或腰部以下套上袋子后的一种跳跃式赛跑。 碎片 会议记录,数学年第121年,天狼星第四区举行第四届星系际考古研究代表大会,由地球北极约瑟夫王子土地大学考古学系的讲座教授阿努克·奥马宣读论文。 尊敬的各位同人: 诸位一定不会不知道北极的学者从事紧张的研究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他们发掘出了古代文明的无数遗迹。在古代的1980年发生那场灾难之前,或者,更正确地说,纪元元年,那次大爆炸摧毁了温带和热带地区所有的生命之后,古代文明曾经在那里繁荣兴旺。众所周知,自那以后的几千年间,那些地区一直遭受非常严重的辐射污染,直到最近几十年,尽管科学家们急于向整个银河系揭示我们远古的祖先所取得的文明程度,到那里去考察仍然是极端危险的。我们的心中始终有一个谜团:人类怎么能够居住在如此酷热难耐的地方?他们又怎么能够适应那种一段白昼和一段同样长的黑夜相互交替这样不可思议的生活方式?然而,我们知道,古代的地球人,在令人眩晕的明暗交错中,设法建立了有效的生物节奏,并发展出丰富和独特的文明。70年前(准确地说,是爆炸发生后的1745年),从雷克雅未克[1]的先进基地,也是传说中地球生命的最南端,一个由阿马·A.克罗克带领的考察队前进到了曾经叫作法国的沙漠。在那里,这位举世无双的学者不容置疑地证明,在辐射和时间的共同作用下,所有化石的痕迹都荡然无存。这样一来,要想了解我们遥远的祖先似乎是没有指望了。在此之前,即大爆炸后的1710年,由于半人马星座阿尔法基金会的慷慨资助,乌拉克·阿姆贾科教授率领的考察队曾经在内斯湖(Loch Ness)水域里进行试探,找到了如今公认是古人的第一个“秘密图书馆”。在一个巨大的混凝土块里,包着一个锌制容器,上面刻着这样的话:BERTRANDUS RUSSELL SUBMERSIT ANNO HOMINIS MCMLI(伯兰特杜斯·罗素死于公元1951年)[2]。众所周知,这个容器内装着一卷卷的《大英百科全书》,最终为我们提供了大量有关那业已消失了的古文明的资料,而这些资料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我们目前历史知识的基础。此后不久,在别的地方也陆续发现了其他的秘密图书馆(包括在德意志领土上发现的那个著名的密闭盒,上面刻着:TENEBRA APPROPINQUANTE[3])。很快情况变得明朗起来,在古代的地球人中,唯有有文化的人才会感觉到灾难将近。他们尽其所能地提供一些补救的办法:也就是说,为了日后的繁荣而保存他们文明的宝藏。尽管所有的证明都指向相反,但他们能预见未来的繁荣,这种行为表现出多么坚定的信心啊! 多亏有了这些今天我们看了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文字,尊敬的各位同人,我们终于能够了解那时候世界的思维方式,它的人民的行为方式,以及最后的悲剧是如何发生的。噢,我清楚地知道,书面文字并不能十分准确地表现书写发生时的那个世界,但我以为,当连这种有价值的帮助都没有的时候,我们是多么孤独无助啊!那个“意大利问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典型的、令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着迷的疑团,他们中尚且无人能够为这个耳熟能详的问题提供答案:为什么——据我们所知,也据在其他地方发现的书里的资料提供的大量证明——在那个国家,古代文明的所在地,我们要问,为什么完全找不到秘密图书馆的任何痕迹?诸位都明白,为回答这个问题所提出的假设数不胜数,但没有一个是令人满意的。我想简要列举一下,虽然有些你们可能早已知道: 第一,奥康·斯特格假说,刊登在由巴芬出版社于大爆炸后的1750年出版的《地中海盆地的爆炸》。该书内容渊博、令人钦佩。一种混合的热核现象摧毁了意大利的秘密图书馆。这个假说有言之有理的论据支持,因为我们都知道,当第一颗核弹从亚德里亚海岸发射,并由此引发全面冲突时,意大利半岛受害最重。 第二,乌根-诺亚·诺亚假说,在广为人们阅读的《意大利存在吗?》(大爆炸后的1712年,巴伦支市出版)中有详尽的阐述。根据对全面冲突爆发之前的高层政治会议的报告的仔细研究,作者得出一个结论,“意大利”根本不存在。虽然这个假说巧妙地解决了秘密图书馆的问题(或者说,它们根本不存在),但是,一系列出自英语和德语的、有关“意大利”人民的文化的报道似乎与之大相径庭。另外,乌根-诺亚·诺亚提醒我们,出自法语的文件完全忽略这个课题,由此而来他的大胆假说获得一些支持。 第三,伊科斯普特·阿多尼斯教授的假说(参看《意大利亚》,数学年第120年,天鹰座阿尔法星出版社,第二十二部分)。这无疑是所有假设中最出色、也是最缺乏根据的一种。它认为大爆炸发生时,意大利国家图书馆,由于某种不确切的原因,被搞得一塌糊涂;而当时的意大利学者,完全没有考虑到为子孙后代建造图书馆,只是一味地对当时的图书馆感到忧心忡忡,因此,为了防止收藏书籍的大楼坍塌,他们大张旗鼓,花费了巨大的努力。这一假说暴露出非地球人现代观察家的幼稚可笑,这种人对于我们星球的一切,总是仓促编造出一套传说,他们习惯于把地球人当作无所事事的快乐人,整天大嚼海豹馅饼,拨弄驯鹿角做的竖琴。事实恰恰相反,在大爆炸之前,古代地球人的文明已经达到相当高的程度,因此,这种玩忽职守的罪过看上去匪夷所思,另外,考察赤道另一边的国家时发现他们有颇为先进的书籍保存技术,也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 我们绕了一大圈,现在言归正传。大爆炸之前的意大利文化始终为深深的谜团所笼罩,尽管对于最初几个世纪,其他国家的秘密图书馆提供了足够的文献证明。的确,在认真仔细的挖掘过程中,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也同样令人困惑的、非常容易受损的文件。在此,我用科萨巴挖掘出来的一个小纸片作为引证。上面的文字,他很正确地认为,恰好说明了意大利人喜欢精辟的短诗。我全文引用如下:“在吾生命旅途之中点。”科萨巴还发现了一卷书的封套,显然是有关园艺的论文,叫作《玫瑰的名字》,是某个叫阿科或伊柯(斯特格表示,残片的上半部不幸已被撕掉,因此名字不详)的人写的。我们一定还记得,在那个时候,意大利的科学在遗传学方面显然有了很大的进步,尽管这种知识被用在了种族优生学方面,我们之所以这样推断,是因为一个装满种族改良药物的箱盖上只刻着“白的更白”这样的文字,旁边还有AJAX这几个字母(指雅利安民族的第一个勇士)。 尽管有这些极具价值的文件,但是,还没有人能够对那个民族的精神层面形成一个准确的概念,这个层面,尊敬的各位同人,恕我大胆假设,只有通过诗的语言才能完全表达,因为诗综合了对世界的想象和现实,唯有通过诗,人们才能看清其历史地位。 如果说我放肆地让自己做如此冗长,但希望不是全然无用的开场白,那是因为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希望向诸位报告,我和我深有造诣的同事、熊岛皇家文学学院的巴卡·B.B.巴卡A.S.P.Z.,在意大利半岛的一个禁区内三千米深处获得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发现。我们的收藏物碰巧被封在一股岩浆里面,又仿佛是天意,在大爆炸骇人的巨变中掉入了地球的深处。这本小书并不起眼,大小也没什么特别,虽然破旧而残缺不全,许多部分遗失,几乎无法阅读,然而却充满了令人震惊的信息。书名页上这么写道:《今古流行金曲》。考虑到发现此物的地址,我们且称其为《庞贝季刊》(Quaternulus Pompeianus)。我们都知道,尊敬的各位同人,“曲”这个词相当于意大利语的“canzone”或“canzona”,正如《大英百科全书》所证实的,这是一个古体词,表示古代14世纪的某种诗体结构;我们假定“流行”(hit)这个词,像(在别处发现的)“拍子”(beat)这个词一样,一定跟节奏有关,这是音乐和数学及遗传学所共有的一个特点。对许多人来说,节奏还承担着一种哲学意义,用来表示艺术结构的特质(参照:在巴黎国立秘密图书馆发现的由M.盖卡所著的《论节拍》[4]一书,1938年由N.R.F.出版)。那么,我们的《季刊》收集了那个时代最值得一读的诗文作品,是一本包含抒情诗和歌曲的小册子,它能开启心灵之眼,令人享受无与伦比的广阔的美感和灵性。 古代20世纪的诗歌,无论在意大利,还是其他地方,都旨在表现危机,清楚地知道危在旦夕的世界命运。同时,诗歌也表现信仰。我们手头有一行诗——哎呀,唯一清晰可辨的一句——想必是谴责世俗欲望的作品:“这是物欲横流的世界。”紧接此后,我们又被另一个碎片上的几行诗所吸引,它们显然出自某个感恩或感谢自然给予他们丰收的赞美诗的片段:“我在雨中歌唱,就是在雨中歌唱,多么美妙欢畅……”很容易想象一群姑娘齐声合唱这首歌:美妙的歌词让人联想起在一些晚间的祈祷仪式中[5],少女们身穿白纱、边播种边跳舞的形象。但是,我们在别处也发现了绝望,认识到他们清楚地知道那个关键时刻,如对孤独和身份的困惑的无情描写,若是相信《大英百科全书》中对戏剧家皮兰德娄(Pirandello)[6]的评价,我们可以把这段文字归之于他:“是谁?偷走了我的心?是谁?使我白日做梦?是谁……”另一首canzona(“我的在5月,他的在6月。她飞速地忘记了我”)令人想起这首诗和同时期的英语诗之间值得重视的关联,它是由诗人托马斯·斯特恩斯(Thomas Stearns)作词、由詹姆斯·普鲁夫罗克(James Prufrock)演唱的歌。这首诗讲述某个不确指的“最残酷的月份”。 会不会是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或许使一些提倡诗歌者转而向田园的或是说教类的诗以寻求庇护?举例来说,这句诗清纯优美:“沉睡的湖,热带的月……”此处是人们熟悉的水的意象象征用法,然后是庄严、崇高的月亮的出现,暗指人类在神秘莫测的大自然面前脆弱无比。我相信诸位一定会和我一样欣赏这些诗词:“六月花木繁茂,开遍草原平川;玉米高高蹿出,如大象眼一般……”显然歌词取材自丰收祭典、春天的意境和人类的牺牲精神,也许是祭献给地球母亲的一个少女的心。当时,在英语地区有一本书,对这样的仪式有所分析,书的作者不详,而书名则叫作《金枝》,尽管有些人把它读作《金碗》[7]。[参照:虽然尚未翻译,但在阿克佐兹·伊奥沃斯克的研究中处处可见,《金枝还是金碗》(Xpt Agrschh Clwoomai),数学年第120年,牧夫座阿尔法星出版,第二部分。] 人们常常会有把类似的丰收庆典,或者更准确地说,纪念阿提斯(Atys)[8]之死的古国弗里吉亚仪式(phrygian rite),跟另一首优美的歌曲联系起来的诱惑。那首歌的开头是这样的:“我到圣·詹姆斯医院,去看我的孩子,放在一张冰冷的白桌上……”圣·詹姆斯在此是指西班牙的圣地亚哥,由此我们灵机一动,知道这也是一个著名的朝圣之城的名字。那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找到了一首伊比利亚诗的未完成的译本。我们都难过地知道,西班牙文的文本从未被发现过,因为如《大英百科全书》所说,在大爆炸发生之前二十年,那个国家的宗教当局下令烧毁了所有未加盖过罗马天主教会的教义不可违抗之章的书。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收集,加上在外文著作里发现的一些引文,对这位生存于19世纪或20世纪的加泰罗尼亚游吟诗人,我们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当清晰的概念。这位费德里科·加西亚,又称费德里科·洛尔卡[9],据传说,被25个他曾经冷酷地始乱终弃的女子野蛮地杀害了。1966年,一个德国作家(C.K.迪罗夫,洛尔卡:Ein Beitrag zum Duendegeschichte als Flamencowissenschaft[10])谈起洛尔卡的诗时,指出他的诗“深深植根于对于死亡主题的热爱,他那个时代的精神,是通过在安达卢西亚天空下悲哀肃穆之舞的节奏来表现的”。这些字句用于上述文本真是再合适不过,还能使我们把印在《季刊》上的其他带有炙热的伊比利亚暴力色彩的精彩诗篇归于同一作者:“炙热的阳光,照耀着沙滩……”[11]亲爱的朋友,今天,当太空放映机(spatiovision sets)用阴郁并有严重模仿嫌疑的音乐不停地对我们进行狂轰滥炸时,当不负责任、叫嚣无稽之谈的人教他们的孩子们唱歌词荒谬绝伦的歌曲时,请宽恕我的冒昧,我想到了名为“北极人的堕落”这篇关键性的论文,它描写一个不知名的乐队队长竟利用醉酒后的水手才会用的猥亵词语谱写成歌曲(“不,我不会看的,伊格纳西奥的血溅沙上”),真是音乐界胡作非为的最新产品。请允许我说,洛尔卡这些不朽的诗句,跨过时间的暗夜来到我们中间,向我们证明两千年前地球人所达到的道德和智力的程度。在我们面前的诗,不是那种以文化自夸的知识分子靠痛苦、曲折的研究而写成,那是浑然天成、纯净的青春之美;这样一首诗令我们以为是上帝创造的奇迹,而不是创作的痛苦使然。女士们、先生们,了不起的诗歌定会为宇宙人所承认;它的风格鲜明无误;即使它们来自宇宙的两极,也可看出诗的抑扬顿挫出自相同的渊源。尊敬的各位同人,在此我满心欢喜、带着深厚的感情宣布我的成果,我通过学术对比和分析,将两年前在意大利北部城市发现的碎纸片上的一首孤立的诗,成功地还原为一个内容更为广泛的歌,完整的歌词基于《季刊》上的两页文字。这是一首精致的作品,诗文引经据典,如同带有亚历山大[12]光环的一颗明珠,语句转折回旋,无可挑剔: 再见,再见,姑娘 把你送到修道院[13] 修道院,嘿奶奶![14] 重归苏莲托 因为美梦要成真…… 恐怕给我宣读论文的时间已经到了。我非常想进一步讨论这些材料,不过,一旦等我解决了一些微妙的语文学问题,我相信我一定会将这个无价的发现成果进行翻译并出版。最后,我呈现给大家一个因为价值的自我毁灭而失落的文明,它毫不伤感,还轻松优雅地用璀璨的文字为后世描绘出一个优雅美丽的世界。但在预感到末日来临的同时,诗中也表现了预言的敏感。从深不可测、神秘深奥的过去,从《庞贝季刊》磨损、破旧的书页上,在由于受辐射影响而变黑的一个单页诗里,我们发现大祸即将临头的预兆。在大爆炸的前夜,诗人看到了地球人的命运,原来他们打算在地极冰盖上建立一个更成熟的新文明,并发现因纽特人是一个快乐、再生之星球的高等人种。诗人预见到未来之路是从大爆炸的恐慌走向美德和进步。看到这一点后,他不再感到害怕或自责,因此把这句诗倾注到了他的歌里,直截了当,如同赞美诗:“扣紧你的外衣,若你狂欢纵欲之时。好好照顾自己。”[15] 这不过是一句诗而已;但是对于我们——繁荣、进步的北极的子孙后代,它是来自痛苦、美、死亡和再生的大裂缝中的一个信仰和团结的信息,我们由此看到我们父辈亲切美丽的容颜。 1959年 [1] 雷克雅未克(Reykjavik),冰岛首都。 [2] 伯兰特杜斯为伯兰特的拉丁化名字,此处疑为艾柯杜撰。英国思想家伯兰特·罗素(1872—1970)在20世纪50年代后,将注意力从哲学转向国际政治,艾柯说他死了,可能是指他的哲学生命已经结束。 [3] 意大利文,意思是“正在来临的黑暗”。 [4] 此处原文为法文。 [5] 此处原文为拉丁文。 [6] 皮兰德娄(1867—1936),意大利著名作家,193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20世纪重要的荒诞剧先驱,对现代戏剧产生了重大影响。 [7] 《金枝》(Golden Bough)和《金碗》(Golden Bowl)在英语中读音较相近。《金枝》全名为《金枝:对魔法和宗教的研究》,是苏格兰人类学家弗雷泽所著。《金碗》则是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作品。 [8] 阿提斯,克洛索斯之子。 [9]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1898—1936),西班牙诗人、剧作家,作品题材广泛,富于地方和民间色彩。内战时遭法西斯分子枪杀。主要作品有《吉卜赛谣曲集》《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西亚斯挽歌》等。 [10] 德文,此为评述诗人洛尔卡的文章名,大意是“弗拉门戈舞,其简史及贡献”。 [11] 原文为西班牙文。 [12] 公元前3世纪,埃及著名的皇家图书馆,被认为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收集有五十万册书,后被一场大火摧毁。对火灾的起因,人们至今众说纷纭。据说这不仅是埃及的损失,而是全人类的,因为五十万册书中包含了几代人用手写的人类历史。 [13] 此句出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14] 此句出自莎士比亚的《无事生非》。 [15] 这段歌词摘自20世纪20年代末美国歌星鲁丝·艾婷所唱的一首流行歌曲:“Button up your overcoat when the wind is free.Take care of yourself.”此处“when the wind is free”被改成了“if you’re on a spree”。 苏格拉底式的脱衣舞 当莉莉·尼亚加拉(Lilly Niagara)在一层黑色的网眼幕布后面,出现在疯马夜总会(The Crazy Horse)的小舞台上时,她已经是全身赤裸。不过,比赤裸更有过之:她戴着一个没有扣上扣的黑色胸罩和一根吊袜束腰带。节目的前一部分,她穿得懒懒散散,确切地说,她套上长筒袜,跟她身上悬荡的跳舞行头系在一起。节目的后半部分用来回复到初始状态。这样一来,观众弄不清这个女人是穿着衣服的还是脱掉衣服的,不知道其实她根本什么都没做,因为她那缓慢、执着的动作,加上痛楚的脸部表情微妙地加以烘托,清楚地表明她坚定的敬业精神,一丝不苟地遵循着如今甚至编撰在说明手册中的重要传统;因此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都不带诱惑的成分。别的名脱衣舞女懂得如何精准地判断表现开始时的天真无邪,以及结束时用野蛮地扭动来进行的最后发泄,借此大量表现深藏不露、出人意料的狡猾和淫荡(总之,像那些善搞辩证对立的西方脱衣舞女一样)。跟她们相比,莉莉·尼亚加拉的技艺已是非常老套的。静下心来想想,它令人想起莫拉维亚[1]的《愁闷》[2]里的塞西莉亚,一种由漠然而煽起的、早已腻烦的性感,由于在此被注定以苦行似的精益求精来表现而变得趣味倍增。 那么,莉莉·尼亚加拉希望达到的是脱衣舞的最高境界。她不表现那种没有针对性的诱惑,即首先对全体观众做出承诺,然而在最后一刻突然收回承诺;而她则跨过最后一道防线,甚至连诱惑这个希望都不能给予。因此,如果说传统的脱衣舞所表现的是性交,在这过程中忽然被中断,在狂热者心中唤起一种因横遭剥夺而产生的神秘感,那么,莉莉·尼亚加拉的脱衣舞就是严厉谴责那些新入门的狂热者们先入为主的观念,向他们表明,那承诺的现实只是想入非非而已,而且就连想入非非的快乐也完全被否定了,因为这一切一定要在无声的静止中发生。然而,莉莉·尼亚加拉的拜占庭式的艺术风格保留了传统的脱衣舞的惯常结构和它的象征本质。 唯有在一些臭名昭著之极的“匣子里”[3],你才可以在表演结束时诱使表演者出卖自己。“疯马”会极其优雅地告诉你,要求购买照片是不合适的。你所能看到的是只会在具有魔力的舞台上出现的那几分钟。你若是看看大剧院出售的、为一些出版物锦上添花的、有关脱衣舞的文章,那就一定会明白裸舞者一般在工作上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在私生活上非常热爱家人,热爱陪她去上班的年轻的未婚夫,要么对醋劲十足、在刀枪不入高墙内的丈夫完全逆来顺受。千万不要把这个简单地看作廉价的宣传工具。然而,在更天真而勇敢的“美丽时代”(Belle Epoque),经理们挖空心思地试图使顾客相信,他们的明星大腕,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私底下,都是欲壑难填的魔鬼,她们吞噬男人和财富,在闺房中个个都是身怀最妙不可言的绝技的女祭司。 不过,“美丽时代”是为富裕的统治阶级上演奢华罪恶的舞台,在剧院里以及出剧院后的服务都不得不向他们俯首帖耳,这群人占尽世间万物,享有无法剥夺的金钱特权。 票价合理的脱衣舞则是为普通百姓设计的。一天当中的任何时候,即使穿着衬衫——并没有服装要求,去看一次脱衣舞,甚至两次都不成问题,因为表演一个接一个,不会停止。而且在那几分钟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观看中,还包含着某种神学意义,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以观者需要不断探求的形式加以表现。这套神学的本质是让忠实的崇拜者可以欣赏到来自女性的丰富的奢侈品,却不能亲自受用,因为主宰这些东西的权力并不在他的手中。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受用为社会所承认的、命运分派给他的女人。不过,“疯马”有一张措辞讲究的通知告诫他,如果回家发现妻子不中意,他可以让妻子下午去参加由“疯马”管理部门为学生和主妇开办的礼仪和模仿课程。这种课程究竟是否存在,或者顾客是否胆敢向比他更强的那一半提出这个建议,这些尚不能肯定;关键是他的心中已经播下了怀疑的种子,怀疑如果脱衣舞女是女人,那么他的老婆一定是什么别的,反之,如果他的老婆是女人,那么,脱衣舞女一定更了不得,是女性的精华,或性,或狂喜,或罪孽,或魅力。总而言之,她代表了他——观众所被剥夺的一切;他始终都弄不明白的基本元素,他无法达到的欣喜若狂,他心中渴望的大获全胜的感觉,那种彻头彻尾的感官满足和玩世界于股掌之中的感觉对他来说永远是道听途说。典型的脱衣舞关系,要求那个为观众提供一切可能以令其满意的女人,绝对不能真正让观众消费。梅约尔演奏会曾经发过一个小册子,上面有一篇非常淫荡的介绍性文章,而结尾却给人颇多的启发。文章大致是这么说的,在聚光灯下赤裸的女人,暴露在备受挫折而又充满渴望的睽睽众目之下的时候,她的成功在于她聪明地意识到他们正把她跟他们熟悉的食粮做比较,因此,她的成功也在于他人受到羞辱,而观众的胜利主要在于他们自身感受并承受了这种羞辱,同时将之作为这个仪式的精华而加以接受。 如果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脱衣舞的关系是施虐与受虐的关系,那么,在社会学的意义上,这种施虐与受虐的关系正是这样的教育仪式所要达到的效果。脱衣舞下意识地教导那些寻求并接受挫折的观众,这种生产资源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是,如果说从社会学的角度,它引入了一个无可否认的社会等级(或者阶级,如果愿意的话),那么形而上学地看,脱衣舞引导观众把他能够信手拈来的快乐跟那些从本质上他绝不可能获得的快乐进行对比:把现实跟理想做对比,把他的女人跟理想中的女人、他的性经验跟完美的性、他拥有的裸体跟他永远不可能知道的超级女神的裸体进行比较。随后,他不得不回到洞穴中去,满足于顾影自怜:这些才是社会准许他所拥有的。因此,在潜意识的合成作用下,脱衣舞将柏拉图式的纯精神状态还原给了被压迫和外力支配的社会现实。 脱衣舞观众相信控制政治生活的指令的按钮并不属于他,他的经验模式是由一些他无法变更的想法所决定,这样一来,在体验过宣泄仪式,明白他在现存秩序中的牢固地位后,他才能安心地回到现实生活中去,接受日常的责任;在那些不如“疯马”那么苦行僧似的地方(禅宗和尚的寺院,通向完美的最后阶段),还允许他带走在那儿看到的形象,用他的虔诚和孤独所引发的种种邪恶手段,来告慰他的人生困境。 1960年 [1] 阿尔伯特·莫拉维亚(1907—1990),是Alberto Pincherle之笔名,意大利记者、作家,20世纪意大利文坛的一个重要人物。他的作品以描写人世间关系冷漠、缺乏爱情内容的性生活和其他一些当代问题而闻名于世。《愁闷》是他1960年的一部作品,1964年被拍成电影。 [2] 原文为意大利文。 [3] 原文为法文。 很遗憾,退还你的…… (审稿报告) 《圣经》,无名氏 著 必须承认,这部稿子的最初几百页确实引人入胜。其中充满了动作,当今读者期望的好故事所应具备的要素,里面样样都有。其中有大量的性描写,包括通奸、鸡奸、乱伦等,还有暴力谋杀、战争、屠杀等等,不一而足。 其中关于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城[1]的那一章,描写异性装扮癖者勾搭天使,堪与拉伯雷媲美;诺亚方舟的故事所采用的纯粹是凡尔纳(Verne)[2]的手法;出埃及记的情节完全可以改编成一部历史巨片……也就是说,一定会成为一部真正叫座的影片,结构巧妙,情节跌宕起伏,充满新意,使人对宗教的迷恋程度恰到好处,绝不渲染过度,使之沦为悲剧。 但是继续往下看着,我发现这实际上是一部合集,涉及不少作家,书中有许多——太多的诗歌片段,有些章节是十足的无病呻吟,乏味透顶,还有不少毫无道理的悲观哀诉。 结果就成了一个大杂烩。它看上去想要满足所有的读者,可结果呢,却是谁都不爱看。而且,要向所有这些各不相同的作家索取版权,很让人头痛,除非原书的编辑自己亲自出马打理此事。编辑的姓名,顺便提一下,完全没有在稿子上出现,甚至在目录上也没有。对编者身份进行保密,有什么道理吗? 我建议,设法搞到前五章的版权。这样做,我们才会万无一失。同时,要改一个好听点的书名。《亡命红海》如何? 《奥德修记》,荷马 著 就个人而言,我喜欢这本书。故事好,险情迭起,扣人心弦。其中不乏爱情的成分,包括婚姻忠诚和通奸作乐(卡吕普索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真正的吃男人的妖精);书中甚至还有洛莉塔式的人物,豆蔻年华的瑙西凯厄[3],作者虽未详细说明,但足以吊起读者的胃口。故事充满了戏剧冲突,有独眼巨人、食人兽,甚至毒品,但绝无违法之处,因为据我所知,荷马并不在毒品侦缉局的黑名单上。最后一个场景则完全承袭了西部片的传统:拳脚飞舞,对于弓的处理如神来之笔,充满了悬念。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它引人入胜,令你爱不释手。不像作者的前一部作品,太死气沉沉,一味拘泥于同一地点,情节过于繁冗且枯燥拖沓。当读者看到第三场战役、第十次决斗的时候,他对结局早就了然于胸。还记得阿喀琉斯-普特洛克勒斯(AchillesPatroclus)的故事么?由于带了一些不够含蓄的同性恋成分,让我们跟波士顿当局之间产生了一点儿麻烦。不过,这第二部作品截然不同:它读起来畅快淋漓,语气更加从容不迫,富有思考却又不生硬沉重。此外,它还运用蒙太奇、闪回、故事套故事的手法……总而言之,荷马的这部作品完全符合市场的需要。的确非常聪明。 但也许,太过聪明了……我怀疑这是不是完全出自他自己之手。当然,我知道随着经验的积累,作家的写作水平可以提高(他的第三部作品很可能会引起轰动),可是,让我感到不安——以致最后让我投了否决票的——是版权问题可能会带来的麻烦。我跟一个在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工作的朋友讨论了这个话题,受到了一些负面影响。 首先,作者的踪影无从查起。认识他的人都说,讨论对文本进行修改的事,总是非常困难,因为他跟蝙蝠一样两眼一抹黑,完全不能看稿子,甚至给人的印象是他对稿子的内容并不熟悉。他凭记忆任意引述,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还说打字的人添枝加叶。他真的写了那本书吗?或者只是署名而已? 当然,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编辑早已发展成为一种艺术,许多书就是在编辑的办公室里拼凑而成,或者由几个人联手写成的[像《亲爱的妈咪》(Mummy Dearest)],依然能够成为畅销书。但这第二本书,有太多不明不白的地方。麦克尔说,版权不属于荷马,要给某些伊奥利亚游吟诗人支付稿费,因为他们拥有某些部分的版权。 有个在希俄斯岛之外工作的文学经纪人说,版权属于当地一些疯狂诗人,其实,是他们为这本书捉刀代笔;不过,他们是不是岛上作家协会的有效成员,尚不清楚。另外,士麦那[4]的公关人员说,版权完全属于荷马一个人,只是他已不在人世,因此该城市有权享有一切版税。但是,提出这个要求的并非士麦那一个城市。由于不能确定荷马是否已死、何时死的,这意味着我们不能援用1943年制定的有关作者死后五十年,其著作权可列入公共财产的相关法律。正在这时,一个名叫卡利诺斯[5]的人物冒了出来,他坚持说,他不仅掌握着所有作品的版权,而且,如果要买《奥德修记》的版权,我们还必须购买包括《底比斯》(Thebais)、《埃皮戈诺伊》(Epigoni)[6]和《塞浦路斯歌谣》(The Cyprian Lays)[7]的一整套书。而这些书一文不值,除此之外,许多专家认为它们根本不是荷马写的。这样一来,我们如何把它们推向市场呢?这些人个个要价不菲,他们明白如何能够使我们就范。我曾经请萨莫色雷斯(Samothrace)的阿利斯塔克斯(Aristarchus)[8]作序;他有影响力,而且是个好作家,我考虑他也许能把作品整理一下。可是,他希望在书的主体部分指出,哪些是真作,哪些是伪作;到头来,我们一定会出个评论版,而销售业绩却是零。这种事最好还是留给某个大学出版社去做,大学出版社可以花费二十年的时间来完成这本书,然后标价每本几百美元,或许一些图书馆还真会采购呢。 底线是如果我们决定冒险一试,那我们就会卷入没完没了的法律纠纷之中,书会被没收,这还不同于那种关于性的书,还可以在柜台下面私底下进行交易。这本书只会被收缴,然后彻底遗忘。也许十年以后,牛津会以《世界经典著作》的名义来购买这本书,不过,那样你既花了钱,还要等很久才能看到它再次面市。 我感到非常抱歉,因为书本身是不错的。可我们是出版商,并不是侦探,所以我说算了吧。 《神曲》,阿利吉耶里·但丁 著 阿利吉耶里是个典型的星期天有空时才写作的作家(平时,他是药剂师协会的有效会员)。尽管如此,他的作品无可否认地显示出他娴熟的写作技巧,在叙事方面也相当有一手。该书以佛罗伦萨的方言写作,其中包含了有百把个压韵的章节,大多数都妙趣横生,值得一读。我尤其喜欢他描述的天文学和几个简洁、发人深省的神学观念。书的第三部分最为出色,相信会广受欢迎;它涉及灵魂的拯救、真福直观[9]、向圣母马利亚的祈祷,这些都是人们普遍感兴趣的话题,跟普通读者息息相关。但是,第一部分晦涩难懂,作者太沉溺于自我,又有些段落充斥着低劣的色情、暴力和彻头彻尾的粗制滥造。这是个大问题:我真不知道读者怎么能够跳过这最初的“赞美诗”,因为跟任何现有的论述来世的道德小册子和论文相比,它都毫无建树,更不用提雅各布·达·瓦拉吉纳(Jacopo da Varagine)的《黄金传说》(The Golden Legend)[10]了。 不过,最大的美中不足还在于作者采用了当地方言(这无疑是受了某些痴人说梦的先锋派思想的启发)。我们都知道,当今的拉丁语需要打一剂强心针——这并非只有那个文学小集团要坚持这么做。但凡事毕竟都有个限度,若不考虑语言规则的关系,也至少要考虑到公众的理解力。那些所谓的西西里诗人的下场,我们都已经看到了:他们的发行人骑着自行车亲自到各个销售点送书,到后来,书还是以上折扣书柜台销售而告终。 此外,假如我们用佛罗伦萨的方言发表一首长诗,那么我们势必还要出一本米兰方言的和一本帕多瓦[11]方言的,否则我们就会失去这个市场。这是小出版社、小本故事书之流的做法。就个人而言,我对韵律并不反感,但诗歌读者最喜欢的形式依然是由长短步组成的诗体,而且我怀疑一个正常的读者是否受得了一段段没完没了的同韵三行诗节,尤其是他如果来自波伦亚[12]或者威尼斯。因此,我认为我们最好以合理的价位发表一系列真正受欢迎的作品:比如,吉达斯(Gidas)的作品或奥斯塔[13]的安塞姆。把那些用手工纸印的有编号的版本留给小型的先锋派杂志去弄吧。“人被迫走的路,如死亡……[14]”后现代的语言大杂烩。 《被解放的耶路撒冷》,托尔夸托·塔索[15]著 作为骑士品质的“现代”史诗,这部作品还不错。它文字优雅,情节还算新鲜:诗人早该停止模仿布列顿[16]歌谣和卡洛林王朝时期的书写风格[17]了。不过,还是让我们正视现实吧,故事讲的是十字军战士和占领耶路撒冷这样一个宗教话题。我们不能指望把书卖给那些“满肚子怒气”的年青一代。我们最多指望《Our Sunday Visitor》[18]或是《The Tablet》[19]上会有些好的评论。即使这样,我还是怀疑一些太过猥亵的色情场景能否让人接受。因此,我会投“同意”票,条件是作者要对作品进行修改,把它改成连修女都能看的东西。这一点,我已经跟他谈过了,改写的要求没有使他退却。 《泄露隐情的宝石》[20]和《修女》[21],德尼·狄德罗[22]著 我承认我尚未打开这两部稿子,但我相信一个审稿编辑对什么值得看、什么不值得看,应该有一望而知的本事。我认识狄德罗这家伙,他是搞百科全书的(曾经帮我们做过校对),他搞的那个令人生厌的项目,天知道有多少卷书,只怕是永远也见不了天日。他四处奔走,找人为他绘制钟表工作图,或是哥白林挂毯[23]的织线,他这样非让出版商破产不可。这家伙慢吞吞的,像个蜗牛,我不相信他能在小说领域写出什么有趣的东西,他尤其不适合我们做的这个系列,我们要有像布列塔尼的雷斯蒂夫(Restif de la Bretonne)那样煽情刺激的小玩意儿。俗话说得好,做你会做的事吧,别去理会那些对你其实是外行的事。 《朱斯蒂娜》,弗朗索瓦·萨德[24]著 说实话,这部稿子放在本周我打算看的一大堆东西里,我还没有看完。我随手翻过三次,三个不同的地方,你知道,对于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咳,第一次看时,我发现堆满了有关哲学的本质的词汇,连篇累牍,没完没了,有时又偏离正题讨论什么生存之争多么残酷、植物的繁殖和动物界物种循环的问题。第二次:至少有十五页在讨论快乐这个概念,感官所能感受到的和想象中的等等。第三次:有二十页论述在各个国家,男女之间谁服从谁的问题……我看够了。我们要的不是哲学著作。今天的读者要的是性、性、更多的性。无论什么形式,一概不限。我们要走的是《骑士弗布拉的爱情艳遇》[25]那种路线。这种阳春白雪的东西还是留给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去做吧! 《堂吉诃德》,米格尔·塞万提斯 著 这本书——总之,那些值得一读的部分——讲的是西班牙的一位绅士和他的男仆浪迹天涯、追寻他们的骑士梦的故事。这个堂吉诃德半疯半傻(人物性格发展非常丰满,塞万提斯确实很会编故事)。这个仆人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还算粗通常理,因此,当他企图挫败主人的幻想时,读者能和他产生共鸣。故事大致就是这样,有一些不错的戏剧冲突和出人意料的转折,还有许多令人开怀、发人深省的场景。我之所以反对并不是建立在我个人对书的感受上。 在那套成功的低价书系列——《生活的事实》里,我们出版了《高卢的阿马迪丝》(Amadis of Gaul)、《圣杯传说》(The Legend of the Graal)、《特里斯丹的罗曼史》(The Romance of Tristan)、《小鸟下蛋》(The Lay of the Little Bird)、《特洛伊的故事》(The Tale of Troy),还有《艾里克和伊尼德》(Erec and Enid)[26],结果令人称羡。现在我们还有一个选题可做,即《法兰西国王》(The Kings of France),作者是前程似锦的青年作家巴尔贝里诺(Barberino),在我看来,它将成为当年的好书,或者当月的好书,因为它对一般百姓很有吸引力。现在,如果我们做这个塞万提斯的书,推出它,那么无论它多么有价值,终究会搅了我们这整个系列,因为它暗示那些书都是疯人说胡话。不错,什么言论自由、政治正确,我都心知肚明,可我们总不能得罪买我们书的顾客吧。此外,这本书看上去只是一次性的买卖。作者刚刚出狱,状态不佳,我记不清他是被砍了胳膊,还是断了腿,但他肯定写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我恐怕仓促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地出版这类新玩意儿,可能会危及一个业已证明深受欢迎、有道德品位,(坦白地说)也很赚钱的出版项目。我说不干。 《约婚夫妇》[27],亚历山德罗·曼佐尼 著 这年头,畅销书大行其道,如果你还对印数有信心的话。不过,这世上还是有小说,还是有小说啊。要是我们买下柯南·道尔的《白色伴侣》(The White Company)或是亨蒂[28]的《荷兰共和国的故事》(By Pike And Dyke),这会儿我们还应该知道哪个该上平装书。这些是人们会读的书,从现在起两百年后人们仍然会读,因为它们扣人心弦,语言通俗易懂,毫不掩饰地域特点,书中讲述的是诸如封建动乱和低地国家争取自由的当代主题。曼佐尼的小说正好相反,其背景设在17世纪,实在叫人倒胃口。此外,他热衷于含混不清的语言实验,发明了一种把米兰和佛罗伦萨的方言混为一谈的语言,既非鱼,又非鸟。我当然不会把它作为一种模式推荐给学习创造性写作的青年学生。不过,这还不算最糟的。事实上,我们的作者创作了一个下里巴人的故事,它讲的是一对订了婚的穷困男女,他们的婚姻遭到当地一些最高领主的联合阻挠。最后,他们终成眷属,人人皆大欢喜。考虑到读者需要消化六百页,这个故事有点勉强,撑不起这么大的篇幅。而且,显然还是在普罗维登斯公开讲道时,曼佐尼就言必称上帝,其实早已把他的悲观主义论调全部兜售给了我们(说他是一个詹森理论[29]主义者,是再恰当不过了)。他谈到了关于人性的弱点,以及国家有负于当今的民众,他的思考是极端令人沮丧的。然而,当今的民众所需求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需要更具英雄主义色彩的故事,而非作者打断叙述,时不时地夹叙夹议,借此滔滔不绝地抒发自己那廉价的哲学思想,或者更糟,展示东拼西凑而成的语言大杂烩,将两个17世纪的赦令穿插在一个半拉丁语和满口假模假样的民间粗话的对话之间,这其实对渴望正面英雄人物的公众是不妥当的。我刚看完休利特的《森林恋人》(The Forest Lovers),此书篇幅不长,语言流畅、颇有味道,现在看《约婚夫妇》,颇费力气。只要翻到第一页就能看出作者要做多少铺垫才能说到正题。他以山水描写作为开头,使用的句法晦涩难懂,如入迷宫,你简直弄不懂他在说什么,其实他可以这样写,这要简单得多,“一天早上,在莱科地区……”因此,正应验了这么一句话:不是人人都有讲故事的天分,能用漂亮的意大利文讲故事的就更少了。 尽管如此,这本书并不是一无是处。但我要警告你:光第一版就够你卖一辈子了。 《追忆逝水年华》,马塞尔·普鲁斯特 著 这无疑是一部严肃的作品,也许篇幅太长,但作为平装书系列,它有销路。 不过,若照原样出版是不行的,需要好好进行编辑。例如,标点符号需要重新修改。句子太矫揉造作;有些甚至长达一页。编辑需要下大功夫,把每句句子削减到两到三行的长度,打破原有的段落关系,页面多用些空格,这本书就会大为改观。 如果作者不同意,那就没戏可唱了。若是原样照搬,这本书太……用什么字来形容比较合适呢?……让人喘不过气来。 《实践理性批判》,伊曼努尔·康德 著 我请苏珊看过这部稿子,她告诉我,既然有了巴特,翻译这个康德就没什么意义了。不管怎样,我自己还是看了一遍。一个长短合适、论述道德的书可以非常恰当地编入我们的哲学系列,或许大学还会把它当教材用。但是,德国出版商说,如果要想出这本书,我们不但要包下作者的前一本书——至少有两卷,而且还要买下他正在写的那一本,是有关艺术还是判断力什么的,我并不太清楚。这三本书的书名都大同小异,这样一来,我们必须做成盒装出售(售价可能会高出读者的承受能力);否则,逛书店的人会把书名弄混,心想,“这本我已经看过了。”还记得天主教修会多明我会的《神学大全》[30]吗?我们虽然已经开始翻译了,还是不得已将权利转给席德和沃德有限公司(Sheed & Ward),因为它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算。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德国代理商告诉我,我们还必须出康德的一些较次要的作品,这一大堆书还包括天文学。前天,我试着直接给住在柯尼斯堡的他打电话,想看看我们是否可以只做一本书,但是清洁女工说主人外出了,说我绝不该在五六点之间打电话,因为那是他散步的时间,三四点之间也不能打,因为那是他午睡的时间,等等等等。我建议不要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到头来,他的书会在我们的仓库里堆积如山。 《判决》,弗朗兹·卡夫卡 著 一本不错的小书。颇具希区柯克风格的惊险读物。比方说,书中最后的谋杀就是如此。可能会有不少读者。 不过,显然作者是在有严格审查制度的体制下进行创作的。否则,为什么有那么多含糊其词的指代、对人物和地方不直呼其名?而且,主人公为什么被判刑?如果我们能澄清这些疑惑,让故事的背景更具体(我们需要事实:事实、事实、事实),那么情节就更加易懂,同时也能保证悬念迭起。 这些年轻的作家自以为只要把“在某地某城市的某某先生”说成“一个人”,就算是赋有“诗意”了。真正的写作需要记住老报人关心的五个问题: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为什么?如果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编辑,我会说买下来。如果不行,就不能买。 《为芬尼根守灵》,詹姆斯·乔伊斯 著 行行好,告诉办事人员在寄书请人审阅时要多加小心。我是英语读者,而你们却寄给我一本天知道用什么上帝所遗弃的语言写成的书。我换了个封套寄还给你们。 1972年 [1] 因居民罪恶深重而被上帝焚毁的古城,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 [2] 凡尔纳,法国科幻小说作家,著有《八十天环游世界》。 [3] 《奥德修记》中阿尔喀诺俄斯(Alcinous)的女儿,曾给遭船难的奥德修斯以帮助。 [4] 土耳其古城。 [5] 此名原指希腊挽歌诗人Callinus,生活在公元前7世纪中叶,其作品仅存片段。 [6] 《底比斯》和《埃皮戈诺伊》是两部相关的作品,讲的是比特洛伊战争更早的故事。 [7] 《塞浦路斯歌谣》,据说写的是《伊利亚特》之前的事。 [8] 阿利斯塔克斯,古希腊文献校勘家、语法学家,以对荷马研究的贡献而闻名。 [9] 意为圣徒灵魂在天堂对上帝的直接认知。 [10] 《黄金传说》,13世纪末意大利热那亚大主教多米尼古修道士雅各布·达·瓦拉吉纳用拉丁语撰写而成的“圣人传”集。 [11] 帕多瓦(Paduan),意大利东北部城市。 [12] 波伦亚(Bologna),意大利北部城市。 [13] 奥斯塔(Aosta),意大利地名。 [14] 原文为盎格鲁-撒克逊文:For there neid faere,naenig uuirthit... [15] 托尔夸托·塔索(Torquato Tasso,1544—1595),文艺复兴后期意大利伟大的诗人,以《被解放的耶路撒冷》著称。 [16] 源自12世纪末带有骑士风格的短诗,以事实为基础,加上想象,讲述英雄人物的故事,最著名的有《亚瑟王的故事》,与当时盛行的武工歌抗衡。 [17] 在查理曼帝国统治期间(750—987),在法国发展起来的小写书写方式,后来的现代小写即由此而来。 [18] 为美国天主教出版的一份周报。 [19] 为英国天主教出版的一份刊物。 [20] 《泄露隐情的宝石》(Les bijoux indiscrets)是狄德罗的早期小说。原文直译为《不合适的首饰》,讲的是在非洲的刚果王国的苏丹得到一枚魔戒,只要在女人身旁转动魔戒,这女人便会说出自己最隐秘的性体验。宝石是狄德罗对女性性器官的委婉称呼。这是一部政治讽刺作品。 [21] 《修女》(La Moine)写于1760年,是狄德罗两部杰出的小说之一,讲述一名少女在很不情愿的情况下被送去做修女。 [22] 德尼·狄德罗(Danis Diderot),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和作家,百科全书派的代表,他的最大成就是主编《百科全书》(1751—1772)。 [23] 巴黎的一家制毯厂。最早起源于15世纪的法国,17世纪时,法国路易十四国王使之专业生产挂毯。挂毯以工艺精湛著称,图案常常来自著名的绘画作品或宗教题材的艺术作品。挂毯的色彩持久,需两百年才会褪色。 [24] 萨德(Sade),法国作家。《朱斯蒂娜》又名《贞洁的厄运》或《美德的厄运》。在书中,作者让女主角朱斯蒂娜化身为善良的天使,她笃信宗教、奉体善行,但这种种美德,却使她一生挫折不断——由于不肯与恶势力妥协,受到富商的追杀、神父的强暴、医生的粗言暴行,各种人性的丑恶与不幸一一降临,最后朱斯蒂娜竟被雷所劈,不得善终,但那些恶人却没有任何报应。对于这样的故事,萨德认为,大自然将人处于罪恶环境中,并同时给予作恶与为善的可能,他不谴责恶人,因为恶行和善行一样,符合大自然的法则;但是萨德并不是鼓励恶行,在故事末尾,他写着“如果上帝让有德行的人在人世间受迫害的话,那是上帝在天上为他准备好十分美好的奖赏”。萨德以性倒错色情描写著称,曾因变态性虐待行为多次遭监禁,sadism(施虐狂)一词即源于其姓。 [25] 原文为法文Les Amours du Chevalier de Faublas。 [26] 此书名原为法文,有个副题为“特鲁瓦的基督徒”。 [27] 意大利作家亚历山德罗·曼佐尼(1785—1873)的长篇历史小说。 [28] 亨蒂(1832—1902),英国儿童冒险故事作家,作品表现英勇、刚毅的男子气概,有《小号手》《印第安人和牛仔》等约八十部。 [29] 美国教育心理学家A.R.詹森(A.R.Jensen)的理论,认为通过智商测试所测定的智力主要得之于遗传。 [30] 《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ca),圣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编撰,全书分三卷,分别讨论上帝、人和基督。 新猫的素描[1] 从屋子的一角到桌子,6步。从桌子到后墙,5步。桌子对面有一扇开着的门。从门到你所在的那个角落,6步。如果朝前看,你的视线循着对角线穿过房间,看到对面的角落,当你靠墙匍匐时,你的面具对着房间,你那弯曲的尾巴扫着构成墙角的两堵墙,那你会看到,在你面前有6步,跟你的眼睛平齐,一个圆柱体,亮闪闪,深棕色,上面刻有一条条沟槽,裂缝中有白色的线。距地面大约5厘米处,有一块剥落的表皮呈不规则的圆周线分布,近乎一个多边形,它的最大直径是6厘米。它有一个底部,也是泛白,但比沟槽里的更暗,仿佛灰尘在那儿沉积了比日日、月月、世纪或千年更长的时间。在剥落的表面上,升起一个圆柱体,闪亮的棕色,也刻有沟槽,直到离地面120厘米的平均高度处才结束,上面有一个更大的物体,显然是长方形,虽然你的眼睛,顺着你那个角落到对面角落的对角线去看那个物体,看到的却是长菱形。现在,延伸你的视线,你看出另外3个圆柱体,相互对称地排列,都跟第一个相对称,这样一来,它们看上去像另一个长菱形的3个顶点,因此,如你所相信的,如果它们都能支持距地面120厘米的大长方体,那么它们很可能是位于一个正长方形的4个角。
你的目光不能准确地看到长方形表面有些什么。以你那个方向看,一个红色的物体突出着,它的整个宽度围绕着一个白乎乎的东西。红色的实物放在一张皱皱巴巴的、多处有红点点的黄纸上,仿佛这个红色物体是有生命的,在粗糙的黄纸上留下了它的生命体液。 你的瞳孔前始终有丝状物和眉毛织成的烦人的毛幕,这降下来会保护你的杏眼,顺着透视再往下,看到的是不易察觉的、微微颤动的长胡须,你现在突然斜视到你鼻子的下方有一个有褶皱且移动的红色表面,比长方体上的物体更鲜艳的红色。 现在你在红色大物体的诱惑下舔舔胡须;而那红色的物体,在你的直视下,掉下几滴体液在皱皱巴巴的黄纸上;你和红色的物体开始相互吸引。你若想道貌岸然地假正经是徒劳的:你又一次盯上了桌上的肉。 因此,你准备跳过去,以便占有那块肉。从你起跳的中心到桌子的表面是6步;不过,如果你再转过去看看桌子的腿,你会看到,在它旁边,有另外两个管状的表面,也是棕色,不过外表不那么结实,更不稳定。现在你知道了还有另一个实体的存在,它既不是桌子,也不是肉。在这个实体下面,你注意到在地面上一对棕色的卵状物,表面的上部有个宽口,口的四周连着一圈线,也是棕色的。现在你知道他。他在桌子旁边,他在肉的旁边。你没有跳跃。 你问自己是否以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是否没有看到桌子对面的墙上作为装饰的一大幅画中有过类似的场景。那张画,画的是一个拥挤的酒店,有个孩子站在角落里;酒店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大块肉,桌子旁边看得出有个士兵模样的人,站得笔直,穿着宽松、晃荡的裤子和棕色的鞋。在远处的角落里,可以看见一只猫正准备跳跃。如果你仔细看看那幅画,你会看到,在猫的瞳孔里有一个几乎空荡荡的房间,其中央放着一张有圆柱形腿的桌子,桌上有一大块肉放在屠夫用的纸上,那纸又黄又粗糙,到处粘着肉的血迹。桌子旁边没有人。 突然,由画里那只猫的瞳孔里反映出来的猫朝肉跳去;但这时,在画里站在桌子边上的人伸手去抓那只猫,现在你不知道逃走的猫是不是画里的猫的瞳孔里反映的那只猫,或者,反之,那是不是画里的那只猫。很可能是你自己,跳过去后嘴里叼上那块肉在逃。追赶你的是站在酒店角落里的孩子,在画里的猫的对角线的另一端。 从你的眼睛到桌子是5步;从桌子到远处的墙,6步;从墙到门,8步。在桌子上,那一大块红色的肉,依然完好无缺,却看不见了。在画里的桌子上,肉依然可见,但在桌子旁边,现在你看到两个身穿宽大棕色裤子的男人。在画里的猫的对面的角落,孩子也无影无踪。在画里的猫的瞳孔里,你再也看不到角落里那只猫,离桌子5步之遥。这不是现实。 你拼命地去找橡皮擦,想把它从记忆中擦去。你的尾巴对着在你身后两堵墙形成的90度角里懒懒散散地拖着。你问自己是否由于你是猫,才使得你能以客观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或是你发现自己所处的迷宫其实是你习惯的地方,也是在桌边那个人的迷宫。或者,你们俩是你眼睛上方唯一的影像,因此你们俩都置身于这种张力之下,作为纯粹文学的训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有失公允。应该有一种能够使你跟你所见证的、见证了你的以及你曾经所为的融为一体的关系。那些你在其中看见自己一动不动的东西,一定跟那些被见到的和见过你的东西之间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假如那人朝那幅画跳去,用牙咬住那个孩子,那么你追他到画里面,出了酒店的门,来到白色雪花纷飞的路上,先是斜斜地飘着,然后越来越直,越来越靠近你的眼睛,像丝线一样,直飞过来的影子,模糊的点点在你面前颤动。它们是你的胡须。假如那个人拿走了肉,假如你跳了过去,假如肉在桌子上,孩子逃到雪花中去,那么是谁拿了你想吞吃的、现在在桌上而你看不见的那块肉? 但你很可能仅是只猫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你始终是个物体。你无法改变这种状态。你希望状态改变,但那意味着你自己也要有所改变。这是你的世界。你虎视眈眈的是你一无所知的人类的世界,正如他们对你的世界一无所知一样。尽管如此,这个想法对你极有诱惑,令你想入非非。 你考虑构思一本新的小说,以你的思想来架构一切,但你并不敢跨越雷池之外,因为你必然会把显而易见的可怕混乱带到你那不可化解的迷宫的宁静中去。 你考虑写一个猫的故事,一只出身高贵、受人尊敬的猫,没人会想到这只猫命运多舛、那么多可怕的事会降临到它身上,尽管这些事确实都发生了。这只猫经历了各种变迁和意外,意想不到的悖逆(它染指自己的生母,或为了能占有那一大块红肉而杀了自己的生父),随着这种尝试越来越多,目睹这出戏的猫观众们感到遗憾和恐惧;直至事件一步步地发展,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达到了高潮,所有张力的最终结束,之后所有在场的猫,还有主宰它们感情的你,都享受到了灵魂的净化、宣泄。 现在你知道这样一个办法会使你不仅成为一屋之主,也成为肉的主人,也许还是那个男人和孩子的主宰。不要否认:对于猫的未来,你身不由己地被这个路径吸引。不过,随后你会被贴上先锋派的标签。你知道你绝不会写这个故事。你甚至从未考虑过,包括告诉别人你在对一块肉垂涎时可能想过这一切。你根本没在这个屋子的角落里蹲过。 现在,一只猫待在由两堵墙构成90度角的屋子的一角。从它的须尖到桌子是5步。 1961年 [1] 本文标题原为法文。 天堂近讯 下面这些文字取自一个名叫约翰·史密斯的记者的笔记本。记者的尸体是在阿拉拉特(Ararat)的山坡上发现的。雇用史密斯的报纸证实他被派到小亚细亚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但拒绝透露任务的性质。阿拉拉特属于亚美尼亚前线,因此,国务院很可能因急于避免国际事件而发布了新闻封锁令。除了一些烧伤,史密斯的尸体并没有其他的伤痕,用发现他的牧羊人的话说,就是“他好像是被电击中了。”但是,埃尔祖鲁姆气象局告诉我们,在过去的六个月里,这个地区没有下过暴雨,连大雨都没有过。笔记本上的内容分明是一个不明身份者向史密斯提供的一连串陈述的记录,笔记本中任何地方都没有提到此人的姓名。 雨!这个该死的政府!看见了吗?那边的云。总是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不过我们试着去提意见。这里一定聚了不少于一百块的云。他们投下巨资来建造那些漂亮如画般的大卷云。他们说,这叫公共关系。在这儿,一切都在走向衰败,分崩离析。瞧,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但别记录我的名字:我可不想自找麻烦。再说了,我在这阶梯上是最低一级。我在此处已有两千年了,不过,我是跟那帮基督教的殉道者一道来的,他们把我们当狗一样对待。他们说,你们无功可邀,你们得感谢那些狮子[1]。你懂我的意思吗?除了圣婴,我们的地位是最卑微的。但是,我现在说的话,你可以从别人、亿万人那里听到,甚至从更高层阶级那里听到,因为不满情绪四处弥漫。因此就把它写下来,写下来吧。 分崩离析,我是说。这是个巨大的官僚机体,没有任何扎实、具体的东西。就是这么回事儿。 而且他[2]并不知道。一无所知。这都是高层人物一手操纵的;他们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他们从不让我们参与任何事情。这架机器就这么不停地运转着。 说一件事给你听吧。即便是今天,凡是杀了十个穆斯林的人都能自动加入进来:这起源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订下的一条规矩,大家都懒得废除它。这样,每天都有二三十个降落伞队神气活现地开进来,没人动他们一个手指头。你瞧着吧。而且还设有一个局级部门,专门清除阿尔比派人[3]。没人知道那个局里都在干些什么,不过,它确实存在,有自己的信笺抬头和所有的特殊福利待遇。 想办法干点什么吧。那些主天使[4]——一个可怕的小集团——绝不让别人插足进去。所有的请求,无论大小,都一视同人。有关让撒旦改过自新的问题,你想想惊动了多少人。其实很简单,不是吗?如果从下面打开一个对话的渠道,世间所有的邪恶就统统解决了。实际上,这正是年轻的座天使所追求的,可瞧瞧他们都被迫三缄其口。而那些守护天使呢?你看过相关的材料吗?他们的地位非常低,跟人类非常亲近;他们理解人类,自然站在他们一边。哎,一些守护天使跟人类亲近得已经过了头了;同一阶级的人团结起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结果呢?他们被踢开,重新发派到第十层天的锅炉室。而且竟然没让任何人知道——我再说一遍,绝没有一个人!——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些事的话。他们为所欲为,颁布教令和信条,而且没有什么能使他们改变主意。他们寸步不让。 看看他们经过了多少世纪,才终于接受了托勒密的改革(Ptolemaic reform)。直到托勒密去世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批准毕达哥拉斯的改革(Pythagorean reform),死守着那个荒蛮的模式不放,认为地球像盘子一样平,在赫拉克勒斯之墩以外就是地狱的边缘。再告诉你一件事。但丁到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搞完托勒密改革呢,那时候还有一个天体音乐系(Music of the Spheres Department)——他们还没想到,如果每个星球在革命时发出一个不同的音阶,那么全部声音一起响起来的时候,就像是猫在键盘上乱跳,那他妈的可就闹死啦。原谅我说话粗鲁。我是想说:地狱噪声。 还有一点。你听听这个:伽利略发表《比重秤》(The Saggiatore)的时候,他们这里还在散发一本痛斥毕达哥拉斯的“反地球学说”(Counterearth)的小册子。不过,他从未听说过反地球学说——这个消息来源完全可靠。在整个中世纪,他始终被人架空,一无所知:炽天使们和巴黎神学院狼狈为奸,他们操控了整个问题。 在远古的伊甸园时期,他与现在截然不同。据说,他希望大家能看到他!他亲自出马,降临到亚当和夏娃面前,你真应该听听他说的话呢!更早些时候呢?他的确是赤手空拳、白手起家。关于第七天休息这个说法?哈!那是他整理档案的日子。 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是的,即使在那个时候……要收拾那片混沌,他得经受怎样的磨难啊!当时有拉斐尔(Raphael)[5]和其他十或十二个大人物反对;他们继承了混沌,然后将之分割成为阶级。这算是他们驱逐叛乱分子的酬劳……因此他不得不动用武力!你真该亲眼看看他那个模样啊!他行走江湖,无所不能:仿佛老式西部片里骑兵出场的场面。亲眼看见的人绝不可能忘记。啊!那些过去的好日子。 你是问……那些叛乱分子?啊,你知道这种事情的结局。现在都有官方的历史,所以只有一种说法,跟大合唱一样,不过,据实情来看……他们把早晨之子变成了一个早产的反法西斯分子,秘密的共产党人。其实,他最多不过是个社会民主主义者,一个有点改革思想的知识分子,仅此而已,这种人在革命中总是难逃厄运。那么,早晨之子究竟要干什么呢?赋予更多人选举权,对混沌进行公平分割。难道他不就是那个分割混沌的人吗?你瞧,情况是这样的,他最终自己大彻大悟,不过,你不能当着他的面发表意见。很开明,啊!是的,他的确如此,肯定地;但首先还是家长作风。 另一方面,选举权的问题还有待未来去解决,要耐心等待。我想他更喜欢变化。但是,上层社会,他们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搬弄是非。看看相对论的命运就明白了。发布一条政令有那么困难吗?他知道在结晶体所做的空间时间的观察有别于在水星天空中所做的观察。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当然心知肚明。他创造了宇宙,对吧?不过,如果真的这么实话实说,他们直接就把你送进第十层天的锅炉房里去。你别无出路:他一旦承认广阔的宇宙和曲折的太空,那就一定会废除天堂里的各个部门,用一个持续而弥散的能量来源去取代第十层天。那样一来,所有的岗位都变成了多余的摆设:如主宰金星天空的力天使,掌管天穹维护的中央智天使,掌管天堂的首席执行官,第十层天的炽天使基金会,还有神秘玫瑰的管理员!你懂我的意思吗?原有的组织全部撤销,新的、权力下放的人员表要制订出来。十位大天使什么业绩都没有:接下来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换句话说,一切都按部就班。 有空的时候到第十层天的控制室看看,跟他们提一下E=MC2。他们一定会以蓄意破坏的罪名来起诉你。你知道么,那些锅炉室主任接受训练时用的课本,是萨克森的阿尔伯特(Albert of Saxony)所著的《动力的原理和实践》(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Impetus),和比里当[6]委托撰述的《原动力导论》(The Handy Guide to the Vis Movendi)。 这正是混乱产生的根源所在。就在昨天,行星提案局(The Bureau of Planetary Initiative)在天鹅星云一带建立了一个系统。你应该听说过的。他们讨论的是本轮的稳定性问题。哦,一个他们一千年都不会忘记的新星爆炸了。整个地区都处在放射包围的状态。想弄清楚谁该为此负责?是个意外,他们这么说。但是意外不就意味着偶然吗,偶然就意味着对他老人家的权威的质疑。这可不能说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而且他心知肚明。他对这种事情非常警觉。他曾经亲自写备忘录,让七重天联合会注意偶然性数据的颠覆理论。 那怎么办呢?你会问。嗨,有了激进的重组工作和新的扩张结构,还有什么事是干不成的呢?扩张,再扩张,总有那么一天,你会把地狱又都收编回来。他们说这就是他们所想干的。和谐,天国的和谐,包容万物的爱。你应该听他们说说。不过,仅仅是纸上谈兵而已。加百列(Gabriel)[7]在木星演讲时说到过“天堂第一”的政策。仔细想一想,它意味着一个日益缩小的宇宙。加百列啊!多么厉害的一个人物!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会宣布把地球开除出界,像地狱那样。他一直都无法忍受地球的存在。他亲自处理天使传报[8],不过他始终咬牙切齿。他只是无法推脱而已。要是你知道他事后到处传播,说那姑娘……对他来说,圣子未免太左了。你明白吗?而他也绝不为五旬节(Pentecost)那事而原谅圣灵(Paraclete)。他说,那十二个家伙实在聪明过人,他们缺的只是口才而已! 加百列老谋深算,是个能蛊惑民心的政客。还跟摩西狼狈为奸。对加百列来说,创世的目的在于把那些受埃及奴役的人解放出来。他说,如今我们已经成功了,这就够了。我们应该把公司关掉:它不再带来任何利润。如果不是为了圣子,加百列早就把这儿解散了。 你也许会说:哦,我们还是帮圣子一把吧,待时机成熟,他会采取行动的。不过,风险很大。老人家要比他们想象得聪明多了,而且他从不原谅别人。在这种地方,想到天使可能又一次堕落就人人自危。我是说所有的人。然后还有恶魔。有句老话这么说:他走到哪儿吹到哪儿,像风一样。因此,你永远弄不清他会站在哪一边。也许时机到了,他却撤退,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圣子呢,他太……你听我说。他属于左翼,不折不扣地。人人都说站在左边,听他们去说吧。但是,你认为他会接受——例如——不确定原则吗?“如果愿意,你可以确立电子的位置、它的能量,甚至诞生的年份!就看我的吧!”难道他不明白,对别人来说,这并不那么容易吗?可对他来说,这不过是知识分子的夸夸其谈而已。“天堂目前的状况”,他在今年的圣诞讲话中说道,“表现出最有效的组织计划,这样一来,王国既能走向未来,同时又不忘保持尊重传统:简而言之,进步却并不冒险!”你懂了吗? 也许这些对你来说都是无稽之谈。无论如何,地球按照自己的轨道在前进;这些人搞内讧,但没人敢对地球动一个手指头,或担心别人会这么干。然而,对我们来说,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些住在殖民化的星球上的人实质上都被排挤在王国之外。即使不受排挤,他们也要经受重重折磨,向某一重天提出申请——然后,别提它了。你知道:整天在一个圈里跳舞,获得消息的唯一来源是“福国卫视”。是的,它在全宇宙四处传播。唱诗班希望大家看到的,大天使同盟无动于衷,把它当作“福国卫视”,他们看到的就是这些!其余的一片雾茫茫。我告诉你,他们把我们当小孩子来耍。 而他对此却一无所知。他以为自己在思考,因此相信一切都没有问题。因此他们不会去碰亚里士多德的模式;他们奉承他,讲造物主的故事,讲绝对超凡脱俗,他们实际上什么都不让他知道。 你要知道,我可不是什么痴迷于泛神论的怪胎。真的,我不是。我不希望你把我当作破坏分子,或者单单羡慕而已。我们都认为秩序是必需的,而且他完全有权力来主持。尽管如此,他必须做出一些让步。世道变了,对不对? 我告诉你,不会永远这么下去的。太多的动乱。人民都活跃起来了。我们已经快要沸腾了。 我看再过个一万年吧。到那时你就明白了。 1961年 [1] 此处指公元最初的三个世纪,基督教的殉难者会像古罗马的政治犯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或在竞技场上喂给狮子吃。 [2] 原文为大写的“他”。下文同。 [3] 阿尔比派起源于11世纪法国阿尔比的基督教派别,13世纪被诬为异教徒,遭教皇和法王组织的十字军镇压。 [4] 中古基督教神学中,把天堂里的天使分为三级:上级包括炽天使(seraphim)、智天使(cherubim)和座天使(thrones);中级包括主天使(dominations)、能天使(virtues)和力天使(powers);下级包括权天使(principalities)、大天使(archangels)和一般天使(angels)。 [5] 拉斐尔,又称拉法叶,犹太教、基督教及伊斯兰教信仰中的天使。 [6] 让·比里当(1300—1358),亚里士多德学派哲学家、逻辑学家、光学与动力学方面的科学理论家。 [7] 基督教《圣经》中传达上帝佳音的七大天使之一。 [8] 指天使加百列向马利亚传报耶稣将通过马利亚成胎而降生。 那东西 “哦,教授?”将军问道,带着一丝不耐烦。 “啊,什么事?”卡教授反问道。显然他在拖延时间。 “你在这儿已经干了五年了,没有人来打搅你。我们对你表示了足够的信任。但我们不能老听你的一面之词。时候到了,该我们亲自来看看了。” 将军的话音里含有威胁的意味。 卡无奈地做了个手势,笑了笑,说道:“将军,正巧让你赶上我最尴尬的时刻了。我希望再多等一些时候,但你让我很难堪。我刚做了一个……”他的声音一沉,低得像是耳语。“一个了不起的东西。而且,老天爷,大家一定需要了解它!” 他挥挥手,仿佛示意将军到洞穴里去。他把将军带到后面,这地方没有照明,仅有墙上的缝隙里透进来的一束光线。就在这里,在一个光滑的壁架上,卡把那东西拿给将军看。 这是一个杏仁状的东西,几乎是扁平的,表面有许多棱面,像一颗巨大的钻石,只是它并不透明,闪耀着近乎于金属的光泽。 “很好,”将军说,心里感到一阵迷惑,“是块石头。” 在直刷刷的浓眉下,教授的蓝眼睛闪过一丝狡猾的光。“是的,”他说,“是石头,但不是一块可以听之任之地随便放在地上、跟其他石头混为一谈的石头。它是要被牢牢抓住的。” “要抓……?” “抓住它,将军。这块石头包含着人类所梦想的一切力量,能量的秘密,上百万人的力量。瞧……” 他的手掌做成杯状,他弯曲手指,放在石头上,直到全部扣住石头,然后举起手,随着手也举起了那块石头。石头嵌在他的手中,最厚的部分紧贴着手掌和手指,而石头的一端尖尖地突出,或指向地面,或指向上方,或者对着将军,这要看教授如何转动手腕而定。教授使劲甩动胳膊,石头的尖端在空中画了一道抛物线。教授的胳膊忽上忽下,石头的尖端碰到了壁架松脆的岩石。然后,奇迹出现了:尖端击中岩石,穿了进去,划出一道沟痕,削下了片片碎石。教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尖端刺穿岩石,弄出一条沟槽,随后扩大成洞,最后成为一个坑;它能够伤害、破坏、将物体打成粉末。 将军瞪大了眼睛在一边看着,气也不敢喘一下。“太绝了!”他咕哝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根本不算什么”,教授神采飞扬地说,“当然,单靠手来敲壁架,你什么也休想干成。现在再看!”他从角落里拿起一只大椰子,它的外壳又粗又硬,不可击破,随手递给了将军。 “来吧,”教授说,“用双手。把它击破!” “哦,得了吧,卡,”将军声音颤巍巍地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俩谁都做不到……只有恐龙能行,用它的蹄子砸。只有恐龙才能吃到这椰子的肉、喝这椰子的汁……” “好啦,现在你也能做到。”教授的话音激动万分,“你看!” 他拿起椰子,放到壁架上那个新挖出来的坑里,然后抓住石头的另一端,手握尖端。他的胳膊迅速甩动,看上去毫不费力,石头厚厚的底击中那颗硬果,把它砸了个粉碎。液体流淌到壁架上,一片片的碎壳留在了沟槽里,露出了里面的椰肉,雪白、清凉、吊人胃口。将军抓了一块,贪婪地塞进嘴里。他看看石头、看看卡、又看看刚才还完完整整的一个椰子,忽然间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老天爷,卡!这东西太妙了。有了你这个东西,人的力量增强了一百倍。他能够势均力敌地面对恐龙。他已成为岩石和树木的主人,又平添了另一只手臂……不,一百只手臂,一大堆手臂!你在哪儿找到它的?” 卡得意扬扬地笑了。“不是找到的,是我做出来的。” “做出来的?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它以前并不存在。” “你疯啦,卡,”将军浑身颤抖地说,“它一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定是太阳的使者把它带到这里来的,空中的精灵……怎么可能有人能造出一个原本不存在的东西?” “这完全可能,”卡从容不迫地说,“你可以拿起一块石头,去砸另一块石头,直到打磨成你想要的形状,这是能做到的。你可以把石头打造成一个方便你手握的形状,这也能做到。有了这块石头,你不仅可以弄出许多这样的石头,甚至可以是更大的、更锋利的。我就做到了,将军。” 将军大汗淋漓。“嗨,卡,我们要告诉大家!整个E部落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件事。我们的人从此将无敌于天下。你明白吗?我们现在可以跟熊较量一番。熊有爪子,可我们有这东西。我们可以在熊没把我们撕成碎片之前先把它撕成碎片了。我们可以把它打昏,杀了它。我们可以杀死蛇,砸死乌龟,甚至可以杀……伟大的太阳!……去杀……其他人!” 将军蓦然住口,被这个想法吓坏了。随后他继续说话,眼里露出凶光。“这样一来,卡,我们就能打败科姆部落了。他们比我们人多势众,不过,我们现在就能把他们降服。我们要把他们斩尽杀绝!卡,卡!”将军抓住教授的肩膀,“胜利就是我们的啦!” 但是,卡神情严肃,面带倦容。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开口。“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不愿意让你看到这个东西。我明白我这个发现非常可怕。它可以改变世界。我知道。我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能源的来源。地球上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我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有了这个武器,战争就像自杀,将军。科姆部落很快就会知道如何制造它,在下一场战争中就没有胜者可言。我当初设想这东西可以成为和平和进步的工具,但是现在我才明白它有多么危险。我打算毁掉它。” 将军怒不可遏。“你发疯了吗,卡!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们这些科学家,你们那些愚蠢的顾虑!五年来,你足不出户,根本不知道现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文明已经到了转折的关头。如果科姆部落赢了,那就意味着人类和平、自由和欢乐的尽头。拥有这个东西是我们神圣的职责!我们不一定会使用它,卡。只要人们都知道我们拥有它。在敌人面前,我们只要实验性地展示一下,然后对它的使用进行管理控制。没人胆敢进攻我们。同时,我们可以用它来挖坟墓、造洞穴、切水果、平整土地。但作为武器,我们只需要拥有它,但不使用它,让它起个威慑作用,卡。它会让那些科姆蛮人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不,不,”卡回答道,“必须销毁它。” “你这个假装关心社会改革的自由主义分子,卡,你还是个白痴!”将军大发雷霆,“你这么做是让他们得益。你同情科姆,跟所有的知识分子没什么两样,跟那天那个鼓吹人类联合的流浪诗人是一丘之貉。你根本不相信太阳!” 卡浑身颤抖。他低下头来,他的眼睛在浓眉下眯了起来,眼神忧伤。“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我根本不支持科姆,这你很清楚。 但是,根据太阳的第五规则,我拒绝使自己受到牵连:这也许会让精灵之怒降临在我的头上。随你怎么想,但这东西绝不能拿出这个山洞!” “不,要拿出去,而且要快,为了我们部落的荣耀,为了文明和繁荣,同时也为了和平!”将军高喊着。将军满腔怒火,用右手一把抓住那东西,跟他刚刚看到卡的做法一样,把它狠狠地砸向教授的脑袋。 卡的头颅在撞击下裂开了,一股鲜血从他嘴里喷射出来。他一声不吭地瘫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四周的岩石。 将军盯着手上握着的东西,不禁凛然生畏。随后他笑了,这是胜利的笑,非常残酷、毫无怜悯之心。 “下一个谁敢来?”他说道。 一群一动也不动的人围成一圈,蹲伏在一棵大树下,默默无语,陷入沉思。游吟诗人巴阿抹去他赤裸的身体上流淌的汗水,他讲故事讲得非常累。然后他面对正坐在树下、津津有味地吃一个粗大的树根的酋长。 “啊,伟大的斯达,”他谦卑地说,“我相信我的故事正投你所好。” 斯达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弄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或许是我老了。孩子,你很有想象力,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我对科幻小说不感兴趣……我更喜欢历史小说。” 他示意一位皮肤皱得像羊皮纸的老人过去。“好一个老克格鲁,”酋长说,“也许你唱新歌唱不好,但你还是懂得怎样把故事讲得有滋有味。现在该你啦。” “是,伟大的斯达,”克格鲁说,“现在我来讲一个关于爱情、激情和死亡的故事。这个故事要回溯到上个世纪,叫作‘大主教的秘密’或者叫‘遗失的链接之谜’”。 1961年 波河河谷社会的工业与性压抑 下文研究的是隶属于地中海群落的保护国——意大利半岛北端的米兰的城市群落,并以此作为田野调查的对象。从纬度上看,它坐落于美拉尼西亚群岛以北45度,北极冰川海的南森群岛以南35度。因此,就文明世界而言,它的位置多少还算居中;尽管这地方对因纽特人来说还相对容易到达,但它始终没有被纳入已有建树的人种志研究的范围之内。我要感谢阿德米勒尔蒂群岛(the Admiralty Islands)[1]的人类学学院的克拉奥·帕里奥教授,感谢他首先提议我研究米兰。而且,我要感谢塔斯马尼亚的原住民基金会,它慷慨地赠予我二万四千颗狗牙作为旅行经费,足以负担我的旅费以及购买必要的设备,从而使我的田野作业能够进行。若不是马努斯岛的波堪纳奥夫妇给我一座高脚屋供我使用,使我远离那些吵吵闹闹的捕海参和做椰子生意的商人(不幸的是,这些人已使这个曾经非常平静的半岛的某些地方变得无法居住),我根本无法安安静静地完成这份观察报告。若没有我太太阿洛阿的亲切支持,我也不可能完成校对以及核对书目的注解。我太太总是心甘情愿地放下手中正在做的花环,去赶邮船,并把我定期向萨摩亚群岛(Samoa)的人类学文献资料中心索取的一大箱又一大箱的资料搬到高脚屋。搬这些箱子远非我力所能及。
许多年来,研究西方人的日常生活和传统习俗的人们总是受一种先入为主的理论指导,这其实有碍于真正的理解。仅仅因为西方人崇尚机器,还远没有直接接触自然,就把他们看作原始人,正是我们的祖先对无色人种,主要指欧洲人的错误观念的一个主要例证。科学家若持这样一种错误的历史决定论观点,以为在一切文明中,相似的文化以周期性的发展,例如,在考察盎格鲁-撒克逊社会的行为模式时,他们认为他们所接触的仅仅是较早期的一个阶段,这个社会发展到后来,一个居民,比方说,格拉斯哥的居民,其行为就会跟美拉尼西亚人非常相似。因此,我们深深地感谢帕奥·吉利巴(Poa Kilipak)教授颇有启发的研究。他尝试提出了“文化模式”这个概念,并得出了出色的结论。一个巴黎居民在生活上所依据的一套准则和习惯是整个有机体的一部分,并构成某个跟我们的文化一样自然却又千差万别的特定文化。这一新概念为人类学家客观地研究无色人种以及理解西方文明开辟了一条道路。因为——也许有人会指责我这种愤世嫉俗的相对主义——我们确是在研究一个文明,即便它并不符合我们这个文明的方式(打赤脚上树摘椰子,这种行为不见得比乘坐喷气式飞机旅行和吃装在塑料袋里的炸土豆的原始人更优越)。 然而,这些研究人类学的新方法也导致更多的错误阐释,尤其是因为研究者把他所调查的“模式”作为一种真正的文化,而把研究建立在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直接提供的历史文献上,试图从中演绎出那个社会的特点。 1.多布(多布)的多布博士假说 多布(多布)的多布博士在1910年出版的《意大利村庄和“意大利复兴运动”之狂热》(Italian Villages and the“Risorgimento”Cult),以米兰村为背景,为我们提供了这种“历史幻象”(historiographic illusion)的典型实例。在书中,这位著名的学者试图根据当地人撰写的资料重构这个半岛的历史。 以多布博士之见,在19世纪,这个半岛曾经是激烈战斗的场所,战斗的目的在于将不同的村庄全部收归于一个统治者管理。一些社区为这一目标努力奋斗,另一些社区则同样猛烈地反对统一。多布称前者为革命派或“复兴运动的”(一种方言用语,也许是指当时广泛流行的萨满教的复兴膜拜),而称后者为反动派。 多布博士,以其高度个人化的风格——他的作品以华美的文学品质著称而非科学的准确性,这样描绘那时的情况: 复兴的火焰燃遍半岛各地,但是反动派蓄势待发,一心要把爱国人士和全体公民镇压在奥地利人的脚下。诚然,并不是所有的意大利城邦都渴望统一;不过,首先,那不勒斯王国就高举自由的火炬。根据资料记载,实际上,两西西里国王建立了农齐阿特勒军事学院,在这个学院的大讲堂里接受教育的是热情的爱国人士莫雷利、西尔瓦蒂、皮斯卡讷和德·桑克蒂斯。这位开明的君王因此是意大利复兴运动的主要推动者;但在暗地里,一个不为人知的阴谋家正在编织着罪恶之网:马志尼。这个人物在当时的传说里并不常被提起,只是出现在他策划的、奇怪地总是会被发现而挫败的阴谋故事里,这样一来,最优秀、最勇敢的爱国志士,在马志尼愤世嫉俗的煽动下,纷纷落入奥地利压迫者手中,要么被监禁,要么被处决。复兴运动的另一个大敌是西尔维奥·佩利科。凡是随手翻过佩利科被囚禁在奥地利时所写的日记的人,都会留下清晰的印象:这本书使意大利统一多打了不知多少仗。工于心计的叙述者把莫拉维亚监狱描绘成一个田园诗一般的地方,这地方朴实无华、恬静幽雅,犯人可以跟和善的狱卒讨论人类的重大问题,还可以跟年轻的女士——只要是柏拉图式的——打情骂俏,在这里,昆虫成为宠物。有个犯人还乐意接受截肢。他对奥地利外科医生的高超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被截肢者还向医生送上鲜花表示感谢。在这本小作品中,佩利科对这位意大利爱国者的描写含蓄、诡诈又令人沮丧,令他看上去全然不知暴力和战斗为何物,以致最后,他对任何感情都无动于衷,非常胆怯、道貌岸然,因此,阅读此书一定会使大批生龙活虎的青年不再想为祖国的再生而战斗(正如北美有一本名为“汤姆叔叔的小屋”的小书那样败坏了黑奴的名声,让他们看上去傻乎乎、胸无城府、没有主动性,直至今天,该书的影响仍能在南方各州那些义无反顾地反对这样劣等民族的无色人种当中感觉到)。 撒丁王国觉得自己处境独特,显然对国家统一的问题毫无兴趣。众所周知,皮埃蒙特军队干预了米兰的一场暴动,成功地搅乱了局势,最终使得叛乱失败,他们放弃城市和叛军,听任奥地利军队处置他们。加富尔总理则更关切如何满足其他国家的利益;首先,在一场跟皮埃蒙特毫不相干的战争中,他帮助法国对抗俄国。然后,他又煞费苦心地为外国君王提供皮埃蒙特的贵族妇女,使其品味她们的性服务。除了两西西里王国的努力之外,根本看不出还有谁为统一意大利而努力。一些文本显示,正是他们坚定不移地献身于再生,才迫使皮埃蒙特放出了一个乌拉圭的冒险家。 这一切阴谋诡计最终只有一个目的:钳制住意大利权力的羽翼,这股力量比两西西里王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不是通过军事力量,而是坚持不懈地通过说服和哲学支持意大利统一。我指的是教会辖地。教会辖地利用那些有信仰和知识的人们的努力,不折不挠地要把意大利归于一个政府统治之下。这是一场艰苦和激烈的斗争。斗争中,罗马教皇甚至不惜玩弄各种手段,例如诱惑,把皮埃蒙特最好的军队弄到罗马,以便为自己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这场漫长而无情的斗争在一百年后,即1948年4月18日,才决定性地结束了,那时候整个半岛上的人蜂拥而来,为以十字架为标志的教皇党投票。 现在,当研究人员着手探讨今天的米兰时,对于多布博士提出的荒谬的修史所引导我们想象的那种既野蛮,政治上又复杂的局势,他会如何看待?很遗憾,从研究人员所看到的,他只能在两个假设中择其一:第一,在过去的50年里发生了某种退化现象,多布博士所描绘的政治结构的蛛丝马迹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或者第二,米兰社会不参与涉及意大利半岛其他地方的重大发展,因为它的居民具有独特的殖民性和与生俱来的被动性格,使得他们拒绝任何文化渗透,注定充满了原始社会所惯常有的急剧社会变动。 2.遐思漫想

(田野作业报告)

米兰居民的作息遵循基本的太阳节奏。他早上醒来,出发去从事这里的人民所从事的工作:在庄园里收集钢材、铸造金属部件、鞣制塑料制品、跟内陆的居民交换化肥、播种晶体管、把电动踏板车放出去吃草、饲养阿尔法·罗密欧[2]等等。可是,当地人并不喜欢这些工作,挖空心思地推迟开始做工的时间。奇怪的是,村中族长似乎支持这种做法,例如,淘汰通常的交通方式,挖起了原始的电车轨道,沿着骡子走的道路,画上了宽宽的黄线(显然有禁忌的作用)来混淆交通,在最不方便之处挖起了深深的洞,许多当地人被深洞吞没,很可能充当祭品献给当地各种各样的神。从心理的角度,很难解释村中族长的态度,然而这个摧毁交通的仪式无疑跟复兴仪式相关(迫使成群的居民进入地球腹脏,人类这样牺牲自己显然被看作播种产生更强壮、更有活力的人的种子)。但是,人们的普遍反应无疑表现出他们在神经方面的多发病症,而族长们的态度为这种集体的狂热提供了真实的写照:“管道崇拜。”每隔一段时间,流言便在社会上流传,当地居民迷恋一种半神秘主义色彩的说法,相信将来有一天,巨大的车辆将载着人们,在地球下面以奇快的速度把他们运到村庄各地。我们研究小组中严肃、博学的穆阿帕克博士扪心自问,这个流言是否起源于某个确实存在的事件?于是,他亲自出马到那些洞穴,却发现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这个推测的合理性。 有一种早晨仪式说明,族长们相信让民众处于不确定状态是何其重要。每天早晨,部落成员都要阅读一份村长在天刚亮不久时分发下来的圣职信息,虽然这个文件有个令人困惑的名字,叫作《晚邮报》(Il Corrier della sera),以当地的方言,它的意思是“晚间情报”。由于所传递的内容完全抽象,跟现实毫不沾边,信息的圣职性则变得更加突出,尽管有时候我们证实有一些表面的联系,这样一来,当地人产生一种自以为生活在反现实或理想的现实中,如同在浩瀚的文海当中:简而言之,一个由象征和图案主宰的世界。 当地居民始终处于一种不甚明了的状态中,因此饱受紧张气氛的煎熬,村长只允许他们在集体盛宴时得以放松。那时候,全体村民挤进庞大的椭球形的建筑物,那里难听的吵闹声经久不息。 我们试着想进入这种建筑,但无功而返;当地居民用既原始又圆滑的手段把我们拒之门外,要求我们出示某些我们后来才知道店里有售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信息。然而,他们要我们支付天文数字的狗牙,假如我们付了,就不得不削弱研究。我们被迫以这种方式从外面跟踪这个仪式,从里面传出的大声的、歇斯底里的叫喊,我们形成了第一个假设:他们正在进行狂饮纵欲的仪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可怕的真相逐渐明朗。在这些封闭的场所中,当地居民获得族长的同意,沉溺于吃人肉的活动,大肆吞噬从其他部落弄来的人。其实,此类购买美食的消息通常会在早晨的信息里发布,人们每天可以看到类似的记载。记载中显示,较深色皮肤的外国人被视为珍馐,而且一些来自北欧部落的人,西班牙或墨西哥裔的美国人,他们数量众多,也很受欢迎。就我们所知而拼凑起来的情况是,根据街头巷尾公开张贴的复杂公式,受害者在非常巨大的集体大餐中被吞噬一光。公式里有推荐的菜谱无异于某些炼丹术士的把戏:如“三比二”,或“四比○”,或“二比一”,然而,同类相食不仅仅是一种宗教习俗,而且是广为流传的、全体民众都已成瘾的恶习,这一点从当地人准备用以购买人肉的钱款之巨便可看出。 尽管如此,在一些较为富裕的群体里,这样的星期日盛宴显然激起了人们真正的恐慌,这样一来,虽然大多数民众前去这些集体食堂,但持不同政见者则没命地沿着通往城外的条条大路逃亡,他们你推我搡,乱作一团,还用车辆互相挤压,在血淋淋的争斗中丢了小命。仿佛受到了酒神女祭司的魔法的控制,他们把通往大海的路视作唯一的逃亡之路,因为在这场血腥的出埃及记中,重复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当地方言里的“船”这个词。 当地居民的智力不高,这表现在他们显然不明白米兰并不在海上;他们的记忆力也很差,以至于每个星期天早上,他们都要忍受同样仓促的逃离,就为了同天晚上成群结队地重新进城,在陋室里寻求避难,准备第二天就把他们盲目的冒险忘得一干二净。 正因为如此,基本上自打出生之日起,当地的年轻人就接受熏陶,困惑和不确定贯穿他们的每一个行动。在这方面,“成年仪式”(rites of passage)非常说明问题。这些仪式秘密进行,年轻人在屋子里初步接受一种以约束性的禁忌为特征的性生活。在这种场景下,部落集体舞尤其具有启发性。青年男女面对面地站着扭动臀部,向前迈一步,再向后迈一步,手臂弯成直角,他们小心翼翼,绝不让身体的任何部位互相接触。在这些舞中,双方都表现出对对方丝毫没有兴趣,他们的步子也对等分离。实际上,当一方弯腰摆出通常性行为的姿势,并模仿性交时身体有节奏的抽动时,另一方则表示害怕地退缩,不时地弯腰避开舞伴,直至退到地面。当其中一方终于碰到对方,双方能够交合时,另一方却突然躲开,重新保持距离。然而,舞蹈中的某些猥亵细节,使得舞蹈中明显缺少性内容变得复杂化(一种真正的建立在完全禁欲的理想上的成人仪式)。通常男子会暴露其阳具,伴着旁观者的欢呼在空中甩动(如在马努斯岛或其他地方,我们有一个年轻人会在成人仪式上这么做),而在这里,男方把他的阳具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即便对最见多识广的旁观者来说,这有多么令人厌恶,我还是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吧)。同样地,女方也绝不让人瞥到自己的乳房一眼,通过这样遮盖和隐藏,从而激起强烈的欲望,而这种欲望只能让人产生最最刻骨铭心的挫败感。 但是,挫败感是教育关系的思想体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似乎是在长辈们聚会时才发生作用。聚会在一个幽闭的空间进行,人们赞美回归到一种基本的自然道德的价值:女舞者出现时,下流地披着几层衣服,然后逐渐剥去这些衣服,露出四肢,诱导旁观者相信净化精神的结果即将到来。在理想的状态下,舞者脱到适当的时候应该结束。事实上——我们发现在村长准确的命令下——最后她身上还保留了几件基本衣物,或者假装要脱光,却突然在洞穴的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一来,当地居民从这些地方出来,心里仍然对刚才的欲望念念不忘。 然而,研究人员面临的问题是:困惑和挫败感是通过决定有意设置的吗?或者这些状态部分地是由某种更深层次的、影响族长和村长决定的、在米兰人生存之地所固有的本质的东西所造成的?这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我们所要面对的是主宰当地人的魔法心态的深深的源泉,我们意外地碰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大妈们,她们才是这个野蛮部落的灵魂暗夜的起源。 3.卢多维卡门悖论

(论一个拓扑现象)

要解释当地人的困惑、被动,包括同样是他们特点的拒绝适应所处社会的文化方式,有些科学家信奉由帕奥·吉利巴教授所提出的、在人种学层面所做的假设。她是这样系统阐述她的假设的:土生土长的米兰人(Milanese native)之所以处在困惑当中,是因为他生活在一个没有前、后、左、右指令,从而也就没有方向的“魔术空间”里,因此,确定方向是枉费心机。所以,确定目标的努力也成为不可能——这导致当地人的各种大脑功能萎缩,处于到此为止的被动状态。根据当地人的理解(或者,实际上,根据赞同魔法范畴说法的科学家的理解),米兰所处的空间是不固定的,以致不能进行任何方向计算,人的位置便放在了一个始终处于变化状态的坐标中心。因此,这是一个拓扑空间,就像微生物所生活的空间,它会临时选择一小团口香糖做它的居所,而这时候,口香糖则被一个大规模的生命咀嚼着(这段时间对一个微生物来说,是一个“历史阶段”,一个地质时代)。 莫亚教授在他的《卢多维卡门悖论——模糊三角测量术研究》中对“米兰空间”有精彩的描述。每个人,无论是马奎斯岛(Marquis Islands)的文明居民,还是欧洲的野蛮人,莫亚断言,都是在空间以三角测量的“定位程序”(orientative programs)进行移动。这些三角测量是建立在欧几里得平面几何的假定的基础上的,把正方形、三角形或圆形作为参数模式。例如,一个来自纽约的野蛮人,习惯于从华盛顿广场以直线到达广场大饭店,沿着第五大道到X点,懂得经过恰当的三角测量,他可以通过“一个正方形”绕到同一地点。换句话说,他可以沿着广场的四边移动,西八街——美洲大道——南中央公园(一个九十度的角)——陆军大广场——某点X(广场大饭店的正门)。 同样地,一个土生土长的巴黎人,习惯于走从星形广场到巴士底狱广场这条路,也知道他接触到了一个圆弧上的两点拉出来的直线,但他也可以沿着凯旋达到的圆周自身,从巴士底狱广场走到星形广场。即走里查雷诺大道——共和广场——圣马尔丹大道——圣德尼斯·波纳维街——德·拉·波松涅尔——蒙马特高地——奥斯曼,最后由弗里德兰大道抵达星形广场。 卢多维卡门悖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儿。有关这个课题,莫亚教授是这么说的: 我们设想一个米兰人,其智力水平使其能够理解抽象事物。他对自己的栖身之地构想出最简单的假设:那就是米兰是一个圆形、呈螺旋状的结构。当然,米兰人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智力,正是因为他所生活的拓扑空间使他不可能构想出任何稳定的模式。相反,我们假设中的米兰人(正如我们所设想的那样)多少把米兰猜想为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3]的一幅绘画作品的表面。那么,假定我们的研究对象过去有过如下的经验(同时也假定,既然有过那样的经验,他一定能够记得,并从中推导出一个模式):他了解到他能够从大教堂广场,沿着经由马志尼路到意大利亚大道的直线到达卢多维卡门。然后,他又了解到他可以从大教堂广场沿着经由都灵路——卡罗比奥——科伦蒂街——热那亚门大道的直线路线到达坎托雷将军广场(热那亚门)。于是,他得出结论,认为这两条直线所代表的是以大教堂广场为中心所画的一个圆周的两个半径,他进而敢于走圆弧,沿邓南遮大街——提契诺门——詹加莱亚佐街,从坎托雷将军广场到卢多维卡门。他的努力赢得了胜利的桂冠。接着他就不理智地推而广之,仿佛他走动的空间是稳定的、不变的,他又做了一次冒险的尝试:他发现了大教堂广场——都灵路——科伦蒂街——圣味增爵路——索拉里路——那不勒斯广场这条路线,并把它当作同一个圆的另一个半径,认为通过那个圆周的圆弧将那不勒斯门和卢多维卡门连接起来。他知道第三个半径要比前两个长,因此他知道那不勒斯广场所在的圆周要超出包含卢多维卡门的那个圆周。因此,他决定在这个新弧的某一点改变路线,转向中心。他开始沿着圆弧走特洛依街、卡萨拉大街、利古里亚大街、蒂巴尔迪街、托斯干纳大街、伊松佐街(略微朝中心转)、瓮布里亚大街、皮切诺大街、戴米莱街和阿布鲁齐大街。他到达洛雷托广场后,又朝中心转去(否则,他知道,他最后会到蒙扎[4]),沿着布里安扎大街、卢尼贾那大街、马尔凯大街,走到詹纳路,又转向中心,调整路线,沿着卡拉乔洛路、佛罗伦萨广场、特奥多里科大街和洛特大广场走。此时,他担心还没有走到螺旋的内圈,又朝中心走去,沿着米利亚拉路、牟利罗路、兰佐尼路、贝齐路和米苏拉塔路。这时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不勒斯广场,绕米兰走了整整一圈。实验显示,从此以后,我们的研究对象完全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无论他怎样向中心调整路线,削减圆周的弧度,他都将发现自己在提契诺门、金质奖章广场,但绝不是卢多维卡门。这导致人们认为,对于那些生活在米兰这个空间、以那不勒斯门为起点进行三角学求证的人,卢多维卡门是不存在的。事实上,从任何方向的尝试都不可避免地遭受挫折。对于定位问题所做的一切努力,如果可能的话,必须完全抛开有关米兰空间的先入成见。实际上,研究对象往往不由自主地依赖于欧几里得的理论,例如,“假使我向左走三步,然后向前走三步,然后又向右走三步,结果我将站在距出发点正前方三步的直线上。”研究对象在做了这种计算之后,都无一例外地发现自己身处蒙福特区,这表明此地是到达任何一个目的地的几何衔接点。米兰的空间像橡皮筋一样可以伸缩自如,它会因为研究对象在其中的行动进行收缩,因此,他在行进的同时,根本不可能把这些变量考虑进去。 所有的科学家都知道,莫亚后来试图证明卢多维卡门的第二个悖论,他提出的假设是,如果把卢多维卡门当作出发点,就不可能定义蒙福特区(由此证明把蒙福特区作为一切目的地的几何衔接点这个假设,有一个例外)。但是人们并不知道他的研究是否成功,因为后来莫亚失踪了,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当地人中间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说是这些年来,他躁动不安的灵魂在那不勒斯广场附近游荡;他的灵魂到了那里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如果情况果真如此,那么莫亚则已经证明了卢多维卡门悖论的不可逆转性。然而,一个更惊人的可能性,就是莫亚的灵魂出没于那不勒斯门,枉费心机地寻找它躺在蒙福特区的三色旗广场、从未掩埋的尸体。 不消说,哲学家们认为莫亚的拓扑学假说不那么令人满意。不过,自那时起,他们努力把米兰空间的盘旋问题当作一个具体存在来进行研究。 尽管如此,莫亚的拓扑学研究成为卡尔·欧波马特(Karl Opomat)的《米兰分析》(Mailandanalyse)的灵感源泉。卡尔·欧波马特是来自阿德米勒尔蒂群岛的专家,当年那些地方为了进行文化适应讨论会而吸收了许多德国“殖民地居民”,那时他接受了有关这方面研究的训练。 置身米兰这种状况——欧波马特写道——相当于在一个可接受的虚构世界里置身卢多维卡门。构成置身米兰的元素主要是由一套参照系统构成;那是容许人们接近卢多维卡门的一个一物相对于另一物的初级状态。依照自我指认所理解的在一物是容许人们以适当的满足方式由一物相对于另一物接近卢多维卡门;这正是置身米兰之现象。但是,一般说来,米兰真正的米兰性(Mailandischkeit von Mailand uberhaupt),置身米兰应被澄清为担忧(Sorge),为某事忧心忡忡,根据短暂性的三大超脱境界,即为卢多维卡门担忧,尽管在这种情况下,置身米兰实际上只是置身蒙福特区一带而已。 在后来的研究中,欧波马特的悲观论调得到缓和(参照:那不勒斯广场作为“解除揭示”的概念),不过,即便这些研究也不能完全摆脱否定论的色彩。 另一方面,观点与莫亚所阐述的暂存状态相近的是另一位思想家所主张的渗透现象学。他就是已故世的马诺伊·科莱(Manoi Cholai)。在他尚未出版的手稿里,我们发现了一篇有关一个突然置身米兰空间的“消长状态”下的人所产生的困惑状态的令人赞叹的分析。 米兰目前的存在状态仍处于始发的源头和扩散(Urquellen and Verquellen)之中,这样一来扩散等于不断的修正,因此实际的现在(Urpr?sent),即不再是源发的现在,转变为刚刚完成的状态,从而成为新发生的现在(蒙福特区),由此不断添加上去,它既是源泉,也是扩展,而现在始发的源泉的新模式又被添加上去,以此类推,生生不息。米兰有一种互为远离的现象(Auseinandersein),这也是一种承继,表示时间点之间的距离。从卢多维卡门到那不勒斯广场的移动中,现在和各种已完成(Gewesenheiten)全都同时并存,以及维持现状(Behalten)和即将出现(des Zukommendes)的范围。在此,对于记忆性的修正,我们首先遇到了蓄意安排的中庸效果。从起点(卢多维卡门)开始,这过后才意识到的刚完成状态和即将完成的状态相互渗透,又被一个阶段内那个刚才和每个刚才的警觉所增强,于是出现了不断的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这种短暂的、保持不断记忆变化的特点是不断的已过去的状态,在此,已过去的在各自不同的阶段中,成为流逝中的刚过去,并作为流逝的平均值或中值,凡此种种。 显然,这些分析错综复杂,尽管令人叹为观止,但并没有让我们觉得有多少超越莫亚先前的建树。莫亚认为,土生土长的米兰人,其智力之所以落后是由于他们的神经中枢在空间概念方面含混不清,导致不明方向的行动。(据一些传统的生物实证主义代表人物的观点,会直接影响内耳。他们不仅耳咽管受损,而且那些在城市内盘旋的道路上游荡的原住民妇女的输卵管,也不能幸免于难。) 尽管如此,我们大胆驳斥哲学的和科学数学的解释,反之,回到一个能够吸纳我们的人类学研究的历史观(参见原书附录,第671——1346页)。 成人仪式和祭典行为的原始结构,殖民的被动性,社区的一成不变,以及缺乏进化的能力,不能仅仅通过对城市空间结构的毫发必纠的详细研究来解释,而是要以深厚的经济和社会因素来考量。 现在,我们把半岛目前的局面和大约一千年前当地人描写的状况做一比较,认为可以大胆做出如下的解释,至少作为撰史的假设,相信这是最接近事实的情况。 4.教堂和工业

(历史和社会经济的解读)

意大利半岛如今正在经历当地居民所说的“争夺势力范围的斗争”。社会和政治方面,主要为两股势均力敌的势力所支配,争夺控制半岛的领土和控制人民的权力。这两股力量就是工业和教堂。据田野作业的笔录,教堂是一股世俗的、物质的力量,一心追求世俗的统治,要求获得多之又多的财产,要控制政治权力的来源;而工业则是一股精神的力量,一心一意要拯救灵魂,传播神秘主义和禁欲主义。 在意大利半岛停留期间,我们观察到教堂的一些典型表现:“列队行进”与“岁差进动”[5]什么的(显然跟春分、秋分仪式有关),这些都毫不掩饰地大肆展示军事力量的壮观景象——包括一队又一队的卫兵、警方警戒线、陆军的将军和空军的上校等等。另一次,即所谓的复活节庆典,我们目睹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阅兵式,军队全身披挂盔甲,象征性地展现出教堂要求军队所表现的敬意。这样世俗地展示军事武装力量,则跟工业所展示的景象截然不同。 工业的忠实信徒们生活在像修道院一般阴郁的建筑里,其中的机械设备使得居所越发光秃秃、没有人气。甚至连按常规和对称性建造的那些修道场,也显示出西多会修士的朴素,虽然楼体占地面积大得惊人,住院修士的家眷通常住在隔成隐修院式的小小的单间里。会众中洋溢着自我惩戒的精神,尤其是那些领袖,虽然富有,却几乎完全生活在贫困之中(我个人能够证明他们为忏悔而公开的收入情况)。领袖们的聚会,常常是漫长的苦行静思,被称为“董事会议”。与会期间,他们身穿灰色服装,面容枯槁,由于斋戒而眼窝深陷,他们会一连坐上好几个小时,讨论一些跟协会的神秘主义目的相关的问题:把物质“生产”作为上帝创造的神圣万物不断重新展现。 这些人似乎鄙视一切代表富裕的象征,如果他们碰巧拥有一些宝石和珍贵的裘皮,他们会立刻处理掉,把它们捐给那些在与他们的圣所相连的前厅做贞女的年轻女郎(这些女士严肃认真地承担着如同西藏僧侣用转轮祈祷一般的神圣职责,因为她们不断敲击这些仪器的按键,发出无尽的对圣灵的秘密祈祷,鼓励“有生产力的”禁欲)。生产之谜还带有严谨的神学基础。我们可以重新构造一个“业绩流通”的规则,即祭司阶级中的某个成员的善举可以在精神上为另一成员所用。你可以看到,在某些寺庙里,在极度的宗教狂喜之中,这些“业绩”或“债券”持续不断地转手,大量的牧师在不断加剧的紧张气氛和歇斯底里的侵吞[6]之中,匆匆忙忙地出让自己的“业绩”,降低自己的价值,使之成为别人的礼物。 对于研究人员而言,在米兰村庄里,已经占据优势的显然是工业的力量。结果呢,人们常常生活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状态之中,更增添了上述的困惑,从而对牧师的决定更加唯命是从。因此,魔力空间的假设可能并非形而上学的数据,而是宗教力量所设计的、为使米兰人在脱离所有世俗价值的情况下仍能保持忠实的工具。因此,成人仪式则被赋予新的意义,其他的也不例外,如挫败感教育、星期天食人式和萨满教的逃往海边(这场圣剧看上去是一种集体伪装,其中,每个演员都意识清醒却又无可奈何,他们从心底里相信,真正的出路不在于逃亡,而是全心全意地让爱心服从于生产力的神秘力量)。然而,如果以为工业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了当地人和这片土地而畅行无阻,那就错了。意大利半岛,作为许多不同事件的发生地(不幸的是,多布博士所给出的是神话色彩的解读),体现着一个领土常常容易受到野蛮民族的侵略,还有南方来的成群结队的移民涌入村庄,大肆践踏,改变了它的实际结构,并在外围安营扎寨,占领公共建筑,控制所有的行政活动。面对来自外来部族的压力,面对教会的腐化行为,试图引诱当地人不切实际地梦想现代化来腐蚀他们的思想(这个象征可以在乒乓球赛的仪式中和选举人的竞争中看到,这是一个连半瘫痪的老妇人都会参加的、耗费精力的流血运动),工业成为保护原始的古文明的最后堡垒。评判这样的保护究竟是否有积极意义,并非人类学家所应扮演的角色;他的任务仅仅是记录工业的功能。工业为达其目标而建造起了白色的修道院,在那里,许许多多的僧侣关在密室和饭堂里(studia或officia studiorum),免于侵略、没落和骚乱的干扰,在他们的庇护所里平静、不近人情的干净整洁中,为后世社会起草完美无瑕的宪法。这些沉默、腼腆的人只会偶然在公共活动的场所出现,向人们宣讲晦涩难懂、带有预言性的神圣战争,指责世人为“新资本主义的走狗”(语言晦涩难懂是他们神秘主义讲话的一个特点)。然而,一旦做完这些演讲,他们又虔诚地退回到他们的修道场,在业已褪色的、留有先前书写痕迹的手稿上再记录他们的希望。他们虽然受到支配他们和村庄的精神力量的保护,但对于科学家来说,仍是理解这个令人不安的野蛮谜团的唯一答案。 1962年 [1] 俾斯麦群岛的一部分,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北部。 [2] 阿尔法·罗密欧,著名的意大利跑车。 [3] 杰克逊·波洛克(1912—1956),美国画家,抽象表现主义主要代表,以用“滴画法”在画布上滴溅颜料作画著名,主要作品有《满五英寻》《回音》《白光》等。 [4] 蒙扎,意大利北部城市。 [5] 作者在此用了两个词形非常相近的词procession和precession。虽然两者本意并不相同,但作者故意把它们放在一起,暗示僧侣过着如同军人一般整齐划一的生活。procession指秩序井然的队列,而precession则指一种物理现象——进动。 [6] 原文为拉丁文。 大限将至 “赫拉克利特[1]把书存放在阿耳忒弥斯[2]神殿里,有人说他故意用晦涩难懂的语言写那本书,因而只有那些有能力读这本书的人才能读懂它,而且,他是以不那么轻松的语气来写的,这样一来,他就有了蔑视芸芸众生之嫌。”赫拉克利特自己就说了:“你们这些目不识丁的文盲,为什么要把我东搬西套?我不是为你们写作的,我是为那些能够理解我的人而写作。在我心中,有这一个人就胜过有十万人;什么乌合之众,那可是一文不值。”[3] 然而,赫拉克利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他的书则向所有希望接近它的有学问的猿猴敞开了,随他们评论啊加注解的。他的门徒懂得的比他多得多。这也就是说,赫拉克利特已经被乌合之众击溃,而且,令我们悲哀的是,如今我们亲眼目睹了大众人(mass-man)大获全胜。如果你的精神尚未完全萎靡,只要你任选一天走过古希腊集市,如果你起先还没有痛苦得快要窒息(剩下的人还有谁能感受到这种弥足珍贵的感情呢?),或是屈从于社会模仿的需求而加入一群围着新近冒出来、在广场上悠闲自得地踱步,同时大发哲学议论的人的欧福里翁们,你会看见那些曾经一度是希腊人的人,现在都成了制作完美的、得意扬扬的机器人,他们在气味混杂、喧闹不堪的环境里一起发着喜气洋洋的叫声,跟各行各业的人打成一片。有来自雅典的赶着牲畜的农民、有来自黑海[4]的买金枪鱼的商人、有比雷埃夫斯[5]的渔民,还有店铺里卖家的大声吆喝、叫卖,林林总总的小商贩:卖香肠、卖羊毛、水果、猪肉、鸟类、奶酪、糖果、香料、泻药、香薰和没药、羽毛、无花果、大蒜、家禽、书籍、奉为神物的里脊、针和煤——如同我们的喜剧作家那样,有时候津津乐道地一一列举。混迹在这些人中间,你会发现检查人员四处走动,换钱的、管理重量和其他度量的、抄写诗歌的、卖花环的,他们全都聚集在简陋的店铺和裁缝的摊位前;你还会看到制作诗琴和香水的人、卖海绵和蛾螺的货郎、买卖奴隶的贩子,还有在赫麦界柱附近为自己出售的东西大声叫卖的,有卖小饰物、面包、豌豆的妇女,还有鞋匠和拉皮条的。 这样一来,你能亲自动手画一幅大众人——民主雅典的公民的肖像,雅典人对自己的低级趣味津津乐道,为自己如非利士人般地喜欢高谈阔论而沾沾自喜,他满足于亚里士多德学派及其追随者好心为他提供的哲学借口,也同样满足于把自己像蜗牛一般封闭在一种声音里,满足于被他提升到了宗教的高度的“消遣”。瞧那些挤在亚西比德[6]弄来的、形似蟑螂的崭新战车四周的一群人,这些人大汗淋漓、喧哗不止,向来自任何一方的信使狂奔过去。由于大众人的主要特征是他们有了解的愿望,因此有对信息的渴望。赫拉克勒斯明白,智慧这份财产太弥足珍贵,不能随人任意处置。如今,与赫拉克勒斯的讲究克制正相反,某个亚里士多德出来宣称“人人生来渴求知识”,而要证明这一点,他说,是因为“他们喜欢感官上的愉悦,尤其是视觉上的,完全不计较利益”。[7] 在描述了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地要感知的渴望之后,有必要对这种大众人的负面人类学做一点补充,他这种贪婪的求知欲,希望清楚而愉快地看到,而且是远远地看到(简而言之,通过电视画面),这种需求显然因为他既运用三槽板间平面,又运用三角墙而被证实。在这种情况下,比例关系被改变,雕刻的手法使得雕塑只有从下往上看时才是自然的。这样,雕塑家既满足了大众人的懒惰,这种预先设定的视角也使其免除了对显而易见的现象进行解释的义务[8]。 我们的蒙塔莱德斯近来公开痛斥这种对信息的贪得无厌,不过这也是白费力气。看来我们这个地球圆盘几乎完全被封闭在一个“心理感应的氛围中,而且它的密度不断增大”,因为“从遥远处发来的信息和观点,像毯子一样变得越来越厚重,几乎覆盖了我们所居住的整个世界”。[9]目不识丁的现象如此普遍,以致雅典的大众人对此视而不见;这种情况确实也不会在人们心中产生任何印象,因为从他上学之日起,他的教育者唯一关心的是“去告知”,毫不顾忌当代诗人的那些诗篇会腐蚀他的心智。虽然老友柏拉图依旧受到墨守成规的人们的崇敬,但他的确警告过我们(但是带着一副沾沾自喜、自吹自擂的伪善),他说,“我们的老师可以根据外界的要求调整教学。当年轻人学会认字,开始明白书里所写的内容的时候……会发现在他面前的桌上,要看、要记的是伟大诗人的作品……这样一来,年轻人会模仿他们,希望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10]这该如何是好?文化工业对于所取得的成就过于自满,以致无法倾听智慧的忠告,(但这无论如何都已过时了,不是吗?)因此,我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学生江河日下,当他们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就会像我们所认识的年轻知识分子那样,晚上四处活动,要砍赫麦界柱的头。有这样的老师,我们怎么能指望会教出更好的信徒。因此,大众人的生产就大见成果了。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不是在理论上推定他需要跟别人待在一起,排斥安静独处的快乐?其实,这正是所谓的民主的精髓,看来民主的第一戒律便是:为别人所为,服从大多数人的法则。人人都应该担任公务,只要他能找到足够多的人来投票给他。至于那些不甚重要的岗位,相信运气,因为大众人的逻辑在本质上就是侥幸。“组成城市的各种元素必须平等,尽可能地平等,而且要同质化:这个情况在中产阶级中尤其如此……因此,福克莱德斯(Phocylides)[11]恰到好处地解释了这个愿望:‘最好的状态是中庸,这正是我想在城市中占据的一个位置。’”[12]这同样是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对他而言,仿佛在旷野里的呼喊[13]一般,奥尔特加-加塞特(Ortega y Gasset)[14]的追随者们徒劳地回答,谴责“自上世纪后半叶起,在欧洲出现了引人注目的把生命外化的趋势……个人的存在,无论是隐蔽的、还是孤独的,要对公众、人群和其他人封闭,变得难上加难……街道上的声音则异常洪亮。”[15]应该说,集市的声音已变得嘹亮,不过,集市乃大众人的思想方式,是他一直所希望的,也是他所应该得到的。柏拉图应该去那里走走,跟他的追随者谈谈,这是再恰当不过了:那是他的王国,大众人不能离群索居,因为他必须知道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必须四处倾诉所知道的一切。 而如今他能够做到无所不知。你看看在塞莫皮莱[16]所发生的一切。事发后仅一天,信使便把消息传了过来,竟然已经有人在考虑把它进行包装,将其简化、压缩成为一条广告语:“我们的箭可以蔽日。好啊!我们在阴凉处战斗!”老做应声虫的希罗多德已为这个暴君——长着一百只耳朵的群众恪尽职守了。 因此,所谓的历史学家,虽然只不过是一些急于报道现时的记者而已,但这似乎恰好适得其所。希罗多德,这位伯里克利的公关负责人,虽然效率挺高,也找不到更好的事情可做,只能写写波希战争而已(换句话说,是一则纯粹的新闻报道。而如今,我们几乎没法指望再出一个像荷马那样的人,他能写出诗一般清楚易懂的文章,并具备写作其闻所未闻、见也未见过的事情的能力,还赋之以寓言的深度和广度)。希罗多德只要看过三四个爱奥尼亚语的语标,就能宣称无所不知。他无所不谈。而且,仿佛这样还不过瘾,他还弄出个更加自命不凡、文字干巴巴的修昔底德(Thucydides)[17]。在安菲波利斯(Amphipolis)陷落的可耻惨败之后(他没能从军事上和指挥上阻止此战的失败),他忘记了在伯罗奔尼撒的灾难,创造了编年史记录家这样一个新面貌,答应按事情发生的经过记录战争的进程。我们终究沦丧到了迎合低级趣味的新闻的谷底了吧?不,因为在他之后还有色诺芬(Xenophon)[18],他是一位能把洗衣清单变成历史文献的艺术大师;色诺芬,他患了一种非常常见的眼疾而没完没了地呻吟(文化工业的特点是庸俗,不放过一切粗俗而触目惊心的细节。有人渡过这条河吗?那么,渡河的人一定“到肚脐眼都湿透了”。士兵们吃过腐烂变质的食物吗?他们一定“肚子拉个不停”)。[19]但是,修昔底德身上所表现的还远不止于此;我们可以在他身上找到那种写作文学的欲望,希望能成为文化工业为追逐时尚者而设立的各种文学奖项的候选人,这也无足为奇。修昔底德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文章里点缀上自然主义的装饰,效仿新小说:“身体的表面,摸上去并没有过多的热气,看上去也不怎么苍白;它淡红里透着乌青、布满了溃疡和疮疤……”[20]而主题呢?雅典的瘟疫。 这样一来,人类复杂的多面性被降低到客观风格,在我们的新文学领域中,及时的报道和先锋派占据了首要地位。有人抱怨年轻作家的语言让人无法理解,不过,只要稍有脑子的人,对于这种人的痛苦的唯一答复一定是:没有什么需要理解的,大众人也不希望人们去理解。现在雅典人已经彻底消亡了。 但是,如果说西方文明衰败了,大众人绝不会为之烦恼。难道他不是生活在现存社会中最好的世界里吗?重新来读一读伯里克利(Pericles)对一群心满意足、热情洋溢的雅典人的演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唯才是用的社会,人们欣喜乐观地追捧社会地位的两面性(“如果一个人有益于社会,贫困或微贱的社会地位并不会成为他的绊脚石”),因此有了不同的待遇标准,贵族正是这样的产物,至多是被制造平等的狂热所掩盖了。如今雅典人心甘情愿地成为人群中的一张脸,一个身披白色短外套的工人,一个屈从于群体行为的奴隶 (“我们对违法有难以想象的恐惧:我们对在政府里唯唯诺诺的官员言听计从,对法律唯命是从,尤其是那些如果不服从便会招致人们普遍蔑视的法律”)。雅典人,现在作为有闲阶级的代表,幸福地生活着(“为了辛苦劳作后身体得到恢复,我们找到了许多振作精神的途径,一年到头,我们根据古风传统的游戏和不断的宴饮进行庆祝活动,而我们所住的房子里,让人舒适的东西应有尽有,日常生活的快乐驱除了一切哀伤”)。换句话说,雅典人是繁荣富裕社会的居民(“琳琅满目的货品流入我们的城市,因此,我们不仅能享受本国的各种水果和产品,而且能将来自其他国家的物品据为己有,同样愉快和自在地享受”)。[21] 我们能够唤醒这个不动脑子、在雅典村庄里慵懒、自得其乐地生活的大众人吗?不可能,他之所以如此,正是被伯里克利所提到的那些把戏给拴住了。试想一下,成群的人涌进奥林匹亚,对刚刚看过的目标争论不休,仿佛他们的灵魂受到了威胁;要么如今奥林匹克运动会被用来记录年份!生命似乎可以通过一个投掷标枪的胜利者的身手来度量,或者某个在跑道上跑十次的人来计算。五项全能运动的成绩成为测量山脊的标准。有人出资请来诗人为这样的“英雄”谱写颂歌,而他们所赢得的桂冠则为城邦的荣耀增光添彩。伯里克利的演说真正让我们明白了事事皆美的文明。条件是你要声明放弃你自己的人性。蒙塔莱德斯警告说:“普天之下的人类社会将是细胞的总和,将是一堆石珊瑚,每一个个人将被安插进去,不是根据他的心智,而是根据他的生产能力,或是他融入整个社会平衡模式的能力大小。”[22]如今,我们回过头来看看法老的孤独和与世隔绝,以为那是个失去的乐园,但雅典人对它并不感到留恋,因为他从未体验过个中滋味:在奥林匹亚的堡垒上,他浑然没有知觉地颂扬他的忧伤启示。无论如何,人们并不能指望他做任何决定。文化工业现在为他提供的是经由电子技术扭曲了的特尔斐城的皮提亚[23],在他癫痫发作时的抽搐中对他的未来行动提出建议。句子一概支离破碎,处心积虑地不让人明白,语言退化到一种非理性的状态,供那些诚惶诚恐的和讲究民主的群众消费。 过去,人们可以要求文化提供拯救灵魂的话语;而如今,拯救灵魂已降格为文字游戏。雅典人对公开的论战如痴如醉,仿佛每一个问题都有必要拿出来讨论以达成意见的广泛一致。但是,诡辩已将真理贬低为公众的一致意见,公开论战似乎成为这一大群空谈者的最后避难所。 我们只能强调布卢米德们[24]的沉痛反思,他们巧妙地再现了发生在产生莫名其妙的辩论冲动之前的谈话。“嘿,明天到集市去参加有关真理的圆桌辩论好吗?”“我不行,不过,为什么不叫上高尔吉亚(Gorgias)[25]?为海伦做颂词,他也是最理想的人选。也许你还可以试着叫上普罗泰哥拉(Protagoras)[26]。知道吗,他的学说——人是一切事物的尺度是当下最最时髦的。”不过,布卢米德反对论战的呼吁从来无人问津。在一群懒散、堕落的公众面前,辩论家吃力地驳斥那些慷慨激昂的辩论后面所隐藏的恶毒的意识形态,但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 反之,假如论战并不能满足雅典的大众人,文化工业将按照他的趣味要求,拱手相送一个更唾手可得、稀释过的智慧,而且以诱人的文摘形式出现。而这种艺术的大师正是上文所提到的柏拉图,他非常善于将古代哲学中最严酷的真理用最通俗易懂的形式——对话来呈现。柏拉图毫不犹豫地将概念转换成赏心悦目却肤浅的实例(白马和黑马,洞穴里的影子,诸如此类的),卑躬屈膝于大众文化的要求。因此,深奥的东西(以及赫拉克利特小心翼翼不希望揭示出来的)被提到了表面,到了一种连最无聊的听者都能够听懂的程度。最后一桩臭名昭著的勾当是:柏拉图毫不犹豫地把一个和多个这样高尚的问题,化解成为躲在铁匠铺里的人们的话题,(这些人离开了“噪声”是不能思考的!)通过巧妙运用悬念和九个前提的游戏,他小心翼翼地使辩论有声有色。他所采用的这些手法跟当今的提供现金奖励的益智竞猜类游戏节目一样引人入胜。诡辩术与辩驳术(这些都是记者提供的名词,他们乐于运用最新的辞藻来掩饰内容的空洞)仍然具备类似的功能:雅典人无须挖空心思去理解;文化工业的专家们给他造成一种错觉,让他以为是自己费尽心思所获得的思考,其实都是现成安排好的。节目以老色鬼苏格拉底的那些戏法(我们必须承认,非常有技巧)开场,他甚至能将本应判处的死刑转变成一场荒诞不稽的广告宣传。苏格拉底自始至终都是文化工业的忠实仆人,为制药公司提供一条标语:“毒芹属植物对身体有益。”或者,“什么毒害孩子之类的无稽之谈?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在集市劳累了一天之后,我需要的就是一杯毒芹属植物汁!” 闹剧的结尾:给埃斯科拉庇俄斯(Aesculapius)[27]这个最后的伪君子一只公鸡。我们不得不赞同博学的佐拉芳提斯[28],他说道,“大众传媒越是宣扬远离人性、远离真实对话的场面,就越是假充一种私下谈话的语气,装出一副真诚快活的样子。这一点,只要看看他们的制作就一目了然了(前提是我们的精神能够承受)。他们所有的作品都遵循一个秘密原则:以无趣之物使之有趣,无论在美学上、经济上、或是道德上。”[29]我们目睹了欢宴不止的场面,况且还有不折不扣的不体面的性暗示,对于以哲学对话为托词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式的大杂烩的讨论会,还有什么更好的定义呢?同样地,在《费德拉斯》[30](Phaedrus)中我们看到,一个男子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文明的终级阶段必然是偷窥),“汗水湿透了他全身,异乎寻常的热浪向他袭来;如此,降临到他身上,透过眼睛,美波流动,一股暖意传遍全身……一切都在膨胀,一切都在增长,从根部向上,在灵魂下不断延伸……羽翼开始膨胀起来。”[31]勉强掩饰的淫秽:这是最后一招,把大众色情文学当作哲学来宣扬。至于苏格拉底和亚西比德之间的关系,那属于传记的范畴;文化工业准予他们不接受美学批评。 尽管性要成为一个产业,仍然太过“天然而成”,但如阿斯帕齐娅[32]所说,无论如何,性已经成为商业。商业和政治:性已经跟整个制度浑然一体。芙莱妮(Phryne)[33]的所作所为让我们悲哀地想到,认为世上有不受腐化的法官,这种信仰也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对于人类精神上的这类矛盾冲突和灾难,文化工业提供了现成的答案:这样的丑事自有其用途,它们为悲剧作家提供了素材。这个过程恰好证实了雅典人最终启示的深渊,他正走上一条无可救药的堕落之路。 你瞧瞧那些雅典人,仍旧在光天化日之下,坐在露天剧场里长排的座位上,他们个个神情迟钝麻木,完全被那些脱离了人性的、戴着面具的游玩作乐的人所上演的事件迷得如痴如醉,因为那些人的真实面孔隐藏在面目狰狞的面具背后,他们穿着增高了的鞋子和垫有衬垫的服装,模仿一种并不属于他们的高贵显赫。面对众人不知羞耻的关注,他们像幽灵一样不会表示微妙的感情变化,不会有激情的变换,却让你思考的是人类精神上最难解之谜:仇恨、杀亲、乱伦。过去人们会在大庭广众面前掩盖的东西,现在成为大众娱乐的源泉。而且,大众在此必须按照大众文化的强制规定来进行娱乐,它迫使你不能凭直觉产生感情,而是把它现成规定的感情展示给消费者。因此,它不是哀思苦想后所发出的诗意表达,而是千篇一律的悲哀格式,以精心策划好的强度突然向你进攻:“哎呀,哎呀,哎呀!哦你你……你你!”然而,对于这种作家,他们出租自己的艺术,知道必须在短时间内拼凑出一个主管官随兴所至或者接受或者拒绝的产品,这样一来,你还能指望他们弄出些什么别的东西呢?众所周知,如今赞助总是给多产的公民,因此,文化工业不可能找到更简单易行的法规。赞助人要求什么,你就给他提供什么,他对你提出的要求是以重量和数量作为评判标准的。你心里非常明白,如果想看到自己的戏能上演,你不能只提交单一的剧本。不,你必须提供一套完整的四联剧,包括羊人剧。这样一来,就产生了按需创作,诗篇由机器来谱写,遵循公式化的模式。而诗人呢,若想看见自己的作品能够吟诵,他还必须是作曲家、编舞者和教舞者,强迫合唱队在长笛厚颜无耻的哀鸣似的伴奏下令人汗颜地踢着大腿。古代谱写赞美酒神之歌的作家,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创作雅典人的百老汇剧的作家;最后,他孜孜以求的境界不过是个皮条客而已。 我们是否该剖析一下这个倒退的历程呢?最初是埃斯库罗斯(Aeschylus)[34],他自然是大众人所喜爱的那种类型。埃斯库罗斯以最新的报纸标题为素材来作诗:比如萨拉米斯战役。这可是上好的写诗的素材!这是军事和工业结合的成就,作者兴高采烈地罗列其中的技术细节,只可惜他那份高兴劲儿对于我们已经迟钝了的感觉不能产生任何震撼。“船桨合着节拍整齐划动,发出响亮的声音”,战船都是“青铜打造的船首”,“密密麻麻地压进海峡的战船”的“冲撞角”,船的表面“都是青铜的”,一旦碰撞,“折断那一排整齐的船桨”,希腊战船在波斯人四周实施调动,“包围他们”——所有这些都表现了作者对机械细节兴趣盎然、妄自尊大,热衷于在屈指可数的诗句里加入日常谈话的片断、够列入说明手册进行解释的术语,热衷于这种已不新鲜的二手传播风格,如果我们尚有辨别力的话,一定会使我们羞愧得脸红[35]。正如佐拉芳提斯所说,“工业大众的特点在此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来:它在歇斯底里和阴郁沉闷之间游移不定。崇拜巴尔(Baal)的人们不知情感为何物。”[36]情感?那么,在描述壮丽和死亡的场景时,他会借助于什么呢?那些词汇,全是屠夫的俚语。“而且他们像落网之金枪鱼,带着船桨的残片,残破的躯体,狠狠地摔在地上,折断脊背,悲鸣咆哮,而四周,辽阔大海的水雾茫茫……”[37]文化工业在孤注一掷地希望refaire Doeblin sur nature[38]的同时,悄悄兜售给我们的这种语言,不过是改造出来的一件东西、一个手艺人的工具、一种机械、一套船厂所使用的术语而已。 不过,千万不要以为埃斯库罗斯把我们带到了谷底。这种丑行还有更深刻的含义。索福克勒斯的出现,我们终于有了可以为大众进行批量生产的增强性梦游症的完美实例。尽管索福克勒斯抛弃埃斯库罗斯的宗教恐惧症,也对欧里庇得斯的优雅的纨绔子弟式的怀疑主义敬而远之,但是在他的作品中,节制理性[39]的痕迹成为道德妥协的炼丹术。他制造出为多种目的服务的场景,这样也就无所谓真正的目的。例如安提戈涅,这里有一整套故事:对被野蛮杀戮的哥哥忠贞不贰的姑娘,恶毒而麻木不仁的暴君,甚至不惜牺牲生命来维护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暴君之子海蒙(Haemon)因姑娘悲惨的命运而自尽。海蒙之母追随儿子于地下。面对这些由于自己缺乏文化教养而导致的死亡,克瑞翁(Creon)[40]瞠目结舌。多亏雅典的文化工业,肥皂剧已经达到登峰造极、如临深渊的境界。仿佛这样还不够,索福克勒斯还要在末尾加上道德评论。第一段合唱颂扬科技的生产力:“世上美妙之物多多,但不能胜过人之美妙……年复一年,跟着年轻膘壮的马儿,犁地翻土,他耗尽神圣无上的大地的资源……成群的野兽,还有海洋生物,他用编织的网来捕获……”[41]如此,我们有了关于生产力的道德规范,赞美机修工的愚蠢劳动,影射无产者的天才。“如今用科学技术杀戮魔鬼的天才大获全胜”,佐拉芳提斯在提到文学和工业的关系时不无讽刺地评说:“我们一定感到很高兴,而且我们还要希望人类对这种胜利善加利用。”[42]这就是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索福克勒斯,对于这一套驾轻就熟,毫不犹豫地加强了主人公和配角演员的阵容……于是有了第三演员,以及布景装饰[43],因为要把现成的情感强加于观众,古典戏剧舞台对他来说显然是不够的。不久,我们还会发现第四对话者,一个不折不扣的哑巴,然后悲剧就进入了最后阶段,即接二连三酝酿出的一连串喜剧,奴颜婢膝地屈从于先锋派戏剧的规则,等待它的戈多,达到完全不能沟通的地步。 而如今,对欧里庇得斯(Euripides)[44]来说,时机已经成熟。他只要足够天真、激进就能赢得大众的欢心,就能把戏剧变成能够速成的诙谐作品(Pochades),这一点从阿德墨托斯(Admetus)和赫拉克勒斯(Hercules)没完没了的插科打诨中便可看出,这么做恰好抵消了阿尔刻提斯(Alcestis)中所剩的那点悲剧的魅力。至于美狄亚(Medea),大众文化在此扮演了主要角色,以私密的、嗜血的歇斯底里的神经官能症和泛滥成灾的弗洛伊德式的分析来娱乐我们,为大众提供了一个如何成为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笔下的穷人的完美范例。你经受了这针最大剂量的注射:怎么可能不落泪、不感到恐惧和遗憾呢? 因为悲剧正是有赖于这些元素。你必须感到恐惧和遗憾,当剧情提出要求、给出信号时你一定要有所感受。且看看亚里士多德,这位举世无双的潜移默化大师,对这个问题是怎样的看法。整个的制作方法是这样的:要有一个主人公,他具备公众既欣赏又谴责的特质;让既可怕又可怜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在这混合物中要添加适当数量的突如其来的逆转,悖逆事件,各种灾难;充分搅拌,煮到沸腾,好啦,你已经烹饪出一剂泻药(Catharsis)。你会看到观众撕心揪肺,带着恐惧和同情的呻吟,大哭一场才痛快。你难道对这些细节感到战栗吗?这早已写成白纸黑字了;看一看科利斐[45]有关当代文明的论述吧!文化工业迅速地传播他的著作,深信如果不是假货,那么纯粹的精神上的懒惰会促进它所希望达到的目的。 意识形态?若真有的话:全盘接受被给予的一切,并把它当作说服辩论的工具。这个亚里士多德最新出笼的一本臭名昭著的手册——《修辞学》,完全是有关市场营销的一套问答,从动机出发探求什么能吸引人、什么不能,什么会为人所信和什么会遭人排斥。他说,这样一来,你就对支配同伴们的行动的非理性诱因心知肚明,因此你就可以玩同伴于股掌之中了。按对键钮:他们就任你摆布。有了这样一本教科书,如佐拉芳提斯所说,“我们编造的东西其实不反映公众的自然倾向,而是计算出了可兜售的效果,并由此根据人体对刺激的反应法则,使剧情妙趣横生。”[46]那么结果呢?Delectatio morosa(沉湎于偷食禁果的愉快想象之中),或者换言之,如房事前的相互挑逗,造成种种恶习。幻想,白日梦。悲剧赋予之社会高度认同的印章,为来自野蛮社会阴影下的魔鬼树碑立传。 但我并不希望给人一种印象,以为可怜的皮奥夏人[47]只有在演出当日在国立圆形露天剧场受人摆布、被人欺诈。亚里士多德自己在他的《政治学》(第八部)中谈到音乐,以及“它对我们的性情所产生的理性影响。”如果把歌曲的规则当作触动灵魂的躁动来研究的话,你就能学会如何“煽动情感”,你就会明白佛里吉亚(Phrygian)调式[48]会导致纵欲行为,多利亚(Doric)调式会促成“男子气概”。还有别的什么要加上去吗?这儿有一本教科书告诉你如何在感情上操纵the korai,或者用今天的话来说,青少年。强制梦游已不再是乌托邦式的梦想,它是一种现实。尽管伟大的阿多诺不遗余力地猛烈抨击笛子,但如今还是处处可以闻笛声。多亏了亚里士多德的推广,音乐成为人人皆能掌握的技能,并且在学校中广为传授。要不了多久,提尔泰奥斯(Tyrtaeus)[49]的歌便会成为人人都能在沐浴或在伊利索斯河边用口哨吹奏的曲调。音乐和悲剧在我们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它们操纵人类的情感,而大众则欣然接受,乐意扮演这受虐狂的角色。 我们的年轻人正是在这些潜移默化的游说者的讲台前面接受教育,最后被改造成运动场上的一群绵羊。不过,在他们成人以后,同样地制造公共舆论的科学会告诉他们如何在公共场所处事为人,把美德、情操和真才实学变成一具面罩。听听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50]是怎么说的:“一个医生看上去吃得好、身体健康,这是他医术的最好证明;因为大众相信,一个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的人不可能照料别人的身体……当一个医生走进病人的房间时,他必须小心自己的坐姿、举止;他必须穿着得体,仪态安详……”[51]这样装腔作势成为一个面具;面具成为这个人本身。总有一天,在不太遥远的将来,能够用来界定人的最根本的存在的词语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面具,人格面貌,而它所代表的恰恰是最最表面的东西。 大众人既然迷恋于自己的外表,那就一定能够欣赏那些表面上显得真实的东西,他只乐于模仿[52],也就是说仿讽本来并不存在的东西。这一点可以从绘画所表现的欲望中看出(最高的褒奖要保留给能画出逼真的葡萄以致鸟儿蜂拥而来啄食的画家),在雕塑中,卓越的技巧创造出看上去几可乱真的裸体,或是在树干上匆匆逃离的、只是不能说话的蜥蜴,而此时平民百姓便会欣喜若狂地感叹唏嘘。在有红色图画的花瓶上,人们开始运用正面造型,仿佛传统的侧面造型已不足以表现原本可以通过诗意的幻想来达到想象凝视中的整体形象。 然而,现今的艺术创作肩负着工业需求的沉重枷锁,精明的大众人把那个需求狡猾地转变为选择。艺术屈服于科学的法则:在庙宇的柱子上,看看那些金色部分,建筑师们拿出测量师的热情为之叫好;波利克里托斯(Polycletus)[53]为人们创作完美的、工业化的雕像提供了“准则”,正如有人已经尖刻地注意到,他的作品——“荷矛者”青铜雕像,已不是一个作品,而是一个诗体,一部用石头刻成的专著,一个机械原则的具体范例[54]。艺术和工业如今要携手并进;这种循环业已形成;精神让位于生产线;控制论的雕塑很可能一触即发。技术引进的最后阶段就是群体策略。刚成年的古希腊男青年列队成行,进行严格控制的操练。针对父亲的有益的反抗如今为群体规范所取代,年轻人在群体面前完全没有能力去捍卫自己。平等主义削弱了年老者和年轻者之间所存在的一切差别,苏格拉底和亚西比德的那段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样的一味扯平,人们便越来越无须表达个人的感情了。因此,今天的雅典人的原型至死都保持一成不变。人工制造的感情渗透在日常生活之中,同样也发生在人的弥留之际。你什么都不用干,专业从事哀悼的妇女将模拟出你所不能表达的悲哀;至于死者,这一大进步不足以使他放弃他所眷恋的生活中那一点点儿低级的快乐。你在他的嘴上放一枚硬币(借口是要给帮亡魂渡冥河去阴间的神——卡戎摆渡的船资),还要给把守冥府入口、有三个头的猛犬刻耳柏洛斯一块糕点。而对有钱的人,你可以加上化妆品、武器、项链之类的东西。 而涌入剧场跑去看阿里斯托芬的廉价色情戏的观众,正是这群没有识辨能力的群众。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勉强引导我们去怀疑的爱与恨之间的神秘联系,而今已让他们感到乏味。至于知识,如今一切都变成了临时的了解;只要背得出毕达哥拉斯定理(每个皮奥夏人都知道这个了无趣味、关于三角形的小花招)就足够了,而欧几里得已经答应把所有的数学智慧化解为一条规范的、不可论证的基本原理。要不了多久,学校也会尽他们所能,人人都会阅读、计算,再别无所求,也许要把投票权扩大到妇女和外来的居住人口这一点除外。这值得抗拒吗?什么人有力量去对抗一浪高似一浪的粗俗浪潮呢? 不久,人们希望了解一切。欧里庇得斯已经设法把为祭祀谷物的女神和冥后在依洛西斯举办的秘密宗教仪式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知识。既然这样,当民主政体赋予每个人闲暇,去打算盘、做一些日常基本的活动来打发时间,哪里还需要保留任何神秘领域呢?记者告诉我们,美索不达米亚的一个手艺人发明了一个叫作水轮车的东西,它凭借流动的水,用自身的力量来推动石磨。因此,原先负责推磨的奴隶就腾出时间用铁笔在蜡板上刻字。然而,正如来自遥远的东方国家的园丁在见到这样的设备时所说:“我曾听主人说:用机器的人最终会变成机器。像机器一样工作的人,其心也成为机器……我不明白你的发明,不过,我用它会感到羞耻。”佐拉芳提斯在引用这个精辟的寓言之后,问道:“一个工人怎么可能渴望达到神圣的境界呢?”[55]但是,大众人并不渴望达到神圣的境界;他的象征是色诺芬笔下的巨兽,即他为自身的渴求所奴役,像一个发狂的猴子一般,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躯,高喊着:“嗒拉嗒,嗒拉嗒。”如亚里士多德在头脑比较清醒时所说,大自然“造就了不同于奴隶的自由人的身体”,“人是奴隶还是自由人,这是天生注定的”,[56]我们会不会忘记这些呢?我们能不能避开,哪怕只是少数人,大众文化分派给一群奴隶去从事的消遣活动,同时也试图把自由人拉下水?如果那样的话,自由人只能求助于隐退,如果他足够坚定,独自一人鄙视,独自一人悲哀。除非有一天,文化工业教会奴隶从事文学,以此削弱贵族精神的最后根基。 1963年 [1] 赫拉克利特(公元前540?——前480?),古希腊哲学家。 [2] 阿尔忒弥斯,月神和狩猎女神。 [3] 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评传》,第九卷,第1—17页。(原注) [4] 此处原文为拉丁文Pontus Euxinus,意思是黑海。 [5] 比雷埃夫斯(Piraeus),希腊东南部港市。 [6] 亚西比德(公元前450?——前404),古希腊雅典政客和将领。 [7] 见《形上学》(Metaphysics),1980a。 [8] 又见柏拉图那些冷静的话——《诡辩者》,第235—236页。 [9] 参见:“Λαφωνδονταψιχιχα”,KωρριερηδηλλαΣηρα,24,Ⅲ,1963。 [10] 《普罗泰哥拉》(现代文库版),第213页。(原注) [11] 福克莱德斯,公元前6世纪的希腊诗人,他的格言式诗作只有片段留存。 [12] 《政治学》,第四卷,9,1295b。 [13] 原文为vox clamantis in deserto。 [14] 奥尔特加-加塞特(1883—1955),西班牙哲学家,提出自称为“生命理性的形而上学”哲学,主要著作有《没有脊梁骨的西班牙》《群众的反抗》等。 [15] “Σοχιαλιθαθιονεδελλυομω”,ΛοΣπεττατορη. [16] 在希腊,在山和海之间的一条通道,是公元前480年六千希腊人抵抗波斯薛西斯一世的军队入侵的战场,其中有三百斯巴达人,他们全部殉难。 [17] 修昔底德,古希腊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作者。 [18] 色诺芬(公元前431—前335?),古希腊将领、历史学家,苏格拉底的学生,率一万希腊雇佣军参加波斯王子小居鲁士反对其兄弟阿尔塔泽西斯二世的战争,远征到达黑海,著有《远征记》《希腊史》《回忆苏格拉底》等。 [19] 《远征记》中随处可见。(原注) [20]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二卷,48—54页。(原注) [21]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二卷,第37—41页。 [22] “Mαδρεπορεουμαυη”,KωρριερηδηλλαΣηρα,14,IV,1963.(原注) [23] 皮提亚是特尔斐城阿波罗神庙中宣示阿波罗神谕的女祭司。 [24] 原文为Bloomides,是作者生造出来的词,意指布卢姆斯伯里(伦敦一区名,20世纪初为文化艺术中心)派,其中包括维吉尼亚·伍尔夫、福斯特、雷顿·斯特拉奇等作家、艺术家,以不遵从习俗的生活方式和态度著称,是现代主义成长的巨大动力。 [25] 高尔吉亚(公元前483?——前376?),古希腊哲学家、修辞学家,智者派代表人物,主张无物存在,即或有物存在,亦不可知,即或认识某物,亦不可言传,著作有《论非存在或论自然》等,现仅存残篇。 [26] 普罗泰哥拉(公元前490?——前420?),古希腊哲学家,智者派的主要代表人物。 [27] 罗马神话中的医药之父,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药神。 [28] Zollaphontes,艾柯杜撰出来的一个词。“Phontes”是希腊语,意思是“……的杀手”。“Zolla”可能是指Elemire Zolla(1926—2002,意大利教授,曾写过一些论述美国文学家如梅尔维尔、霍桑、艾米莉·狄金森、德尤娜·巴恩斯的书)。“Zollaphontes”应该是“佐拉芳提斯的杀手”(the “killer of Zolla”)之意。在这里,可能是指艾柯自己,因为他曾经猛烈批判佐拉是个“预言世界末日”的作家。 [29] Εχλισσεδηλλιυτελλεττναλε,p.60.(原注) [30] 费德拉斯为苏格拉底的学生,在此,《费德拉斯》指柏拉图的作品,写的是苏格拉底和费德拉斯之间的对话。 [31] 《费德拉斯》,第20—30页。(原注) [32] 阿斯帕齐娅(公元前470—前410),古希腊雅典的高级妓女,政治家伯里克利的情妇。 [33] 芙莱妮,原名Muesarete,希腊雅典名妓。因肤色淡黄,故有此名,意为“蟾蜍”。 [34] 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前45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 [35] 《波斯人》,散见第386—432页。(原注) [36] Εχλισσε,p.25.(原注) [37] 《波斯人》,第386页以后。(原注) [38] Doeblin指阿尔弗莱德·都布林(Alfred Doeblin,1878—1957),波美拉尼亚人。他是德国表现主义小说家和论说文作家,其最著名的小说是《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他试图拓展表现主义小说的手法,超越传统的边界,对影响个人命运的政治和社会力量表现出系统性的兴趣。“refaire sur nature”为法语,意思是“从现实中创造或获得”,常用在视觉艺术上,表示原创的、取之于现实或自然的作品,跟来自样本、草图、记忆等的作品相对照。 [39] 原文为希腊文sophrosyne,在英语中并无对等的词语。 [40] 底比斯之王,曾将抗命的外甥女安提戈涅活埋。 [41] 《安提戈涅》,第一卷,第一段合唱。(原注) [42] Εχλισσε,p.19.(原注) [43] 参见:亚里士多德,《诗学》,第四卷,15页。(原注) [44] 欧里庇得斯(公元前485—前40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据传写有悲剧九十余部。 [45] 科利斐(Choryphee),希腊词Corifeo的法语变体,意思是“古典希腊戏剧里的合唱的领唱”。 [46] Εχλισσε,p.42.(原注) [47] 皮奥夏为希腊中东部一地区,原文Boetian又指“迟钝的,愚蠢的,没有文化教养的”。 [48] 指古希腊音乐。 [49] 提尔泰奥斯,希腊哀歌体诗人,军事题材的动人诗篇的作者,创作时期约公元前650年。 [50] 希波克拉底(公元前460?——前377?),古希腊医师,被称为“医学之父”,生平不详,现存《希波克拉底文集》,内容涉及解剖、临床、妇儿疾病、预后等,但经研究,该文集并非一人一时之作。 [51] 《希波克拉底文集》,散见各处。 [52] 《诗学》,第四卷,第55页。(原注) [53] 波利克里托斯,活动时期为公元前5世纪,希腊阿戈斯派雕刻家。以青年运动员青铜雕像著称,主要作品有《束发运动员》《荷矛者》等。 [54] 参见:盖伦,《希波克拉底与柏拉图论愉悦》,第五卷。亦参见:普林尼,《自然史》,第三十四卷。(原注) [55] Εχλισσε,p.113.(原注) [56] 《政治学》,第一卷,散见各处。(原注) 给儿子的信 亲爱的斯蒂芬诺: 圣诞节即将来临,不久,市中心的大商店就会挤满摩拳擦掌的父亲,他们要表现一年一度的颇为虚假的慷慨,欢快地等待着这个时刻,他们可以为自己——假装是为自己的儿子——购买自己喜欢的电动火车、木偶剧院、带弓和箭的靶子和家庭装的乒乓球套具。不过,我还会是个旁观者,因为今年还轮不到我,你还太小,我对蒙台梭利(Montessori)[1]所赞赏的幼儿玩具没多大兴趣,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把它们放在嘴里,即使制造商的标签保证玩具不会被整个吞掉。不,我要等待,两年,或者三年,或者四年。到那时就该我上场了;由母亲主宰教育的阶段将会过去,玩具熊主宰的天下终将消亡,时机一到,我带着作为父亲权威才有的既甜蜜又不可侵犯的力量,开始塑造你的公民意识。到那个时候,斯蒂芬诺…… 到那时候,你的礼物全部是枪。双管的机关枪、连发枪、冲锋枪、大炮、火箭筒、军刀、大量铅制的全副武装的军人。带有吊桥的城堡、可供包围的堡垒。暗炮台、火药库、驱逐舰、喷气式飞机。机关枪、匕首、左轮手枪。科尔特枪和温切斯特连发手枪。后膛步枪、91型步枪、加伦德式半自动步枪、弹壳、火绳枪、长管炮、弹弓、十字弓、铅弹、投掷器、火把、手榴弹、弩炮、剑、矛、攻城柱、短戟和抓钩。还有一块块的金子,就跟弗林特船长(为纪念海盗头子“大个约翰尼·西弗尔”和本·冈)一样,还有短剑,唐·巴雷洪非常喜欢的那一种,还有一下子就能干掉三把枪、打倒蒙特利马侯爵的托莱多宝刀,或是像西戈涅克男爵那样,用那不勒斯式的虚张声势,杀死偷走他的伊莎贝尔的恶棍。另外还有战斧、带有尖枪的长矛、为受重伤者免于痛苦的致命短剑、马来西亚和印尼人用的波状刃短剑、标枪、短弯刀、飞镖和约翰·卡兰丁(John Carrandine)在轨道交通传输电力的第三轨上触电而死时手中拿的那种内藏刀剑的手杖,要是没人记得,那只能怪他们太不走运了。还有让卡马克和范·斯蒂勒吓得面色苍白的海盗用的短弯刀,连詹姆士·布鲁克爵士都不曾见过的镶有金银波纹的手枪(否则,他绝不会在面带冷笑、叼着天知道第几根烟的葡萄牙人面前束手就擒的);还有锋刃为三面的短剑,跟威廉姆爵士的信徒用来刺死杀手赞巴的短剑一模一样——在克利尼扬库尔的暮色下,他们干掉了亲手杀死了自己又老又贪的母亲费帕特的杀手赞巴;还有像塞进狱卒拉拉梅口中的那种钳口具,而此时波弗特公爵——他红棕色的胡须多亏一把铅梳经常地梳理,显得越发迷人——骑马跑了,心里想象着马萨林(Mazarin)勃然大怒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还有装满铁钉、等着满口槟榔红渍的男子去放的大炮;还有枪托上镶有珍珠母的枪,等着身穿闪亮战袍的阿拉伯骑手去攥;还有闪电式的快弓,让诺丁汉的郡长妒忌得两眼发红;还有弥尼哈哈或者温尼投(既然你懂双语)可能有的那种削头皮的刀。一把扁平的小手枪掖在礼服大衣下的马甲里,可以让绅士派头的小偷大显身手,或者是一把笨重的卢格尔手枪,沉甸甸地压在口袋里或夹在迈克尔·谢恩的腋下。还有只有杰西·詹姆斯(Jesse James)和狂野的比尔·希考克(Wild Bill Hickok),或者桑比利恩才配得上用的前装式的机关枪。换句话说,全是武器。许许多多的武器。这些东西,我的儿啊,将成为今后你过圣诞节的重头戏。
老兄,我非常诧异——有人会说——阁下居然是核裁军委员会的一员、和平运动的支持者;你多次参加首都的游行,还不时地培育奥尔德玛斯顿村[2]的神秘气氛。 我自相矛盾吗?好吧,就算我自相矛盾了(用惠特曼的话来说)。 一天早上,我答应送一份礼物给朋友的儿子,就专程去了法兰克福的一家百货公司,要买把好一点儿的左轮手枪。大家都惊愕地望着我。先生,我们不卖战争玩具。给我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我羞愧难当地离去,一头撞到在人行道上行走的两个德国联邦国防军的人,这下我才回过神来。我绝不会让人蒙骗了。从现在起,我要完全依靠自己的亲身经历,让那些老师的说教见鬼去吧! 我的童年,即便不是全然,也主要表现出好斗的倾向。在灌木丛中,我会在最后一刻搞出一个吹火管来;我蹲在为数不多的几辆停着的汽车后面,发射我的连发枪;我挥着固定好的刺刀,领头进攻。我沉浸在极其血腥的战斗中。在家里则是玩具兵的天下。几支军队联合进行拖得人疲惫不堪的战略策划和连续几周的军事行动。在这些漫长的战役中,我连玩具熊的残骸和妹妹的洋娃娃也不会放过。我把幸运的士兵一队队地组织起来,让为数不多但忠心耿耿的随从称我为“热那亚广场之恶魔”(现在叫马特奥提广场)。我解散了黑狮队,跟另一队合并,变得更强大。改组之后,我发表了一番声明,结果证明是个灾难。后来在蒙费拉托(Monferrato)地区休整时,我被迫加入大陆帮,入帮仪式包括我屁股上要挨踢一百下,在鸡笼里关三小时。我们跟污秽不堪却又令人敬畏的尼扎溪(Nizza Creek)帮作战。第一次,我吓得逃走了;第二次,一块石头砸了我的嘴,到现在那个部位还有一个我用舌头舔能感觉到的小疙瘩。(然后真正的战争来临了。游击队让我们拿着他们的斯特恩式的轻机枪,只有两秒钟,我们看到一些朋友横尸那里,眉心处有个洞。而那时,我们都即将长大成人,我们走在贝尔波河岸边,去逮那些正在做爱的18岁的家伙,除非有时被青春期神秘的危机所控制,我们摒弃一切肉体欢愉。) 这种放浪形骸的战争游戏造就出的是一个服了18个月的兵役却连枪都没有碰过的人,他把时间都花在兵营里,严肃地学习中世纪哲学。这个人也许有许多罪孽,但对热爱武器和相信战士的价值的神圣性和有效性这样肮脏的罪孽却一窍不通。这个人,只有当他看到在维昂特河悲剧[3]发生之后,战士们在泥潭中跋涉,从事着以和平和为民为目的事业,才会欣赏军队的作用。这个人不相信有什么正义的战争,他相信战争是不公正的,应该遭到谴责,人们总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打仗,被迫卷入冲突之中,巴不得战争快快结束,却又要付出各种代价,因为这事关荣誉,你无法回避。而且,我相信我对战争有深深的、系统的、有教养的、有案可查的恐惧,这要归功于我儿时所经历的健康的、天真的、柏拉图式的释放嗜血的欲望,就好比你看完一部西部片(就是在大闹一场之后,沙龙阳台坍塌、桌子和大镜子被砸破、钢琴演奏员遭人射杀、厚玻璃板粉碎的那一种。)感到更干净、善良、放松,准备对挤兑你的行人发出微笑,愿意去拯救从鸟巢里掉下来的麻雀——其实亚里士多德早已深谙其中的道理,所以,他要求悲剧在我们眼前挥动血红的旗帜,用神圣的泻盐把我们清洗得一干二净。 然后,我想象艾希曼(Eichmann)[4]的童年。他趴在地上,脸上一副地狱判官的神情,仔细打量着Meccano牌金属结构装配玩具的那一个个配件,恭恭敬敬地照着小册子的要求搭着;同时也热切期盼着打开他那色彩明亮的化学用具盒子;带着施虐的心情,把小木匠盒里的小工具一一摆放出来,放在一块胶合板上,那刨子同他的手一样宽,那锯子只有20厘米长。要当心喜欢造小吊车的男孩子!在这些小数学家冰冷、扭曲的心灵深处,正压抑着一些可怕情结,这在日后会成为驱动他们的成人生活的原动力。这些操纵玩具铁轨扳道器的小魔鬼,将孕育出未来死亡营的主管!小心,如果他们喜欢愤世嫉俗的玩具工厂为他们生产的火柴盒汽车、那些完美的仿制品、还有真的能打开的后车厢盖和可以上下移动的玻璃窗——太恐怖了!这种消磨时间的游戏对于将在未来指挥电子军队的司令来说,简直太恐怖了,他们没有任何热情,会无情地按下核战争的红色按钮。 你现在就可以认定他们是这样的人。房地产的大预测家,从出租贫民窟的房屋谋取暴利的房东,在寒冬腊月把房客赶走;在臭名昭著的“垄断”[5]游戏里,他们的品格就暴露无遗。他们对于房产的买进卖出、奋不顾身地进行各种证券投资组合已经习以为常。今天的葛朗台老爹,在喝娘奶的时候就已品尝过合并的滋味,玩宾戈牌时就深谙靠内线交易的道理。死亡官僚在玩乐高积木时就受到训练,官僚机构里那些行尸走肉者,在他们开始玩橡皮图章和小邮局游戏里的天平秤那一天起,精神已走向死亡。 那么明天呢?如今,非常工业化的圣诞节为我们带来了会说话、唱歌、走路的美国洋娃娃,多亏有用之不竭的电池能源,我们有了会跳跃、舞蹈的日本机器人,还有内部构造永远是个谜团的遥控汽车,在这个时代的童年里还会开发出一些什么呢?…… 斯蒂芬诺,我的儿啊,我要给你枪。因为枪不是游戏,它能启迪游戏的灵感。有了枪,你必须创造出一个情景、一系列的人际关系和事件的各种辩证关系。你得大声叫喊出枪炮的隆隆声,而且你会发现所有游戏的价值都是你赋予它的,而不是它与生俱来的。当你想象在摧毁敌人的时候,你是在满足一种枯燥乏味的、现代文明永远都不可能扼杀的、祖先遗传而来的冲动,除非它让你变成一个整天只会做那些由公司心理学家设计的罗夏检测法[6]的神经病。不过,你会发现消灭敌人,跟许多其他游戏一样,是游戏的传统,因此,你知道它是超越现实以外的,你一边玩,一边就会明白游戏的局限性。你会排除怒气和压抑,然后就能接受既不关乎死也不关乎破坏的其他信息。这样一来,死亡和破坏对于你始终是幻想的元素,这一点很重要,比如《小红帽》中的狼,我们自然都非常憎恨,但总不至于今后对所有的阿尔萨斯狼狗产生不理智的憎恨。 但这可能还不是事情的全部,我也不打算把全部都告诉你。我不会允许你仅仅为了放松神经、以玩笑式的原始净化本能而开枪毙了你的小马驹,不会把价值的交流,pars construens[7],推迟到以后,放在宣泄以后。当你还躲在椅子后面开枪玩时,我就设法给你灌输一些概念。 首先,我要教你不许对印第安人开枪,要打的是摧毁印第安人的保留地的军火商和酒类推销员。我要教你对着南方占有奴隶的奴隶主开枪,表示对林肯的支持。不要射杀刚果的食人兽,而是要射杀进行象牙贸易的交易商。有时候心一软,我甚至可能会教你把利文斯通博士给炖了,我想,应该在一口大锅里炖。我们还要扮作对抗劳伦斯的阿拉伯人,如果要扮作古罗马人,那我们会站在高卢人一边,他们跟我们皮埃蒙特人一样属于凯尔特人,比那个恺撒大帝要干净多了(你很快就要学会用怀疑的眼光去审视这个人),因为剥夺任何一个民主社会的自由都是错误的,在他死后把公民本可以散步的花园弄成垃圾场。我们会站在坐牛[8]一边,反对令人厌恶的卡斯特将军。此外,自然还要站在义和团一边。跟芳托马斯(Fantomas)而不是吉弗(Juve)[9]一起,因为他过于为责任所奴役,当你要求他用棍子去打死一个阿尔及利亚人,他是不可能拒绝的。不过,这会儿我是开玩笑:我当然会教你,芳托马斯是个坏蛋,但我不会对你说——我不会跟腐败的男爵夫人奥切[10]同流合污——深红色的海绿[11]是个英雄。他是个肮脏的保皇党人,尽给好人丹东和纯洁的罗伯斯庇尔添麻烦,假如我们玩法国大革命,你会参加攻占巴士底狱的战斗。 这些都是了不起的游戏。想象一下!我们一起玩这样的游戏。啊!那你想我们一起吃蛋糕,是吗?好吧,桑泰尔(Santerre)[12]先生,让鼓手把鼓敲起来!全世界的编织女工们,团结起来,让你们的织针大显威风吧!今天我们来玩砍掉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头吧! 你说这种教育有悖常理?还有你,老兄,这位天生的反法西斯主义者,你跟儿子玩过游击队吗?你有没有匍匐在床的后面,假装在朗垓山谷里大叫:注意,法西斯黑色卫队从右侧上来啦!这是包抄,他们开火了,还击纳粹的炮火!不,你给儿子积木,让女佣带着他去看为灭绝北美土著人歌功颂德的种族主义电影。 因此,亲爱的斯蒂芬诺,我会给你枪。我要教你玩极端复杂的战争游戏,在这种战争里,真理不会完全倒向任何一方。你会发泄掉年轻时的许多能量,你的想法可能会有些混乱,但是,渐渐地,你会发展出若干信念。那样,当你长大成人以后,你会相信那一切不过是童话而已:小红帽,灰姑娘,枪,大炮,单打独斗,巫婆和七个小矮人,军队对抗军队。但是,如果当你长大成人以后,万一你儿时梦想中的可怕的个性依然存在,巫婆,巨人,军队,炸弹,强制性兵役,也许,在你获得了对童话的批判态度后,也将学会在现实中生存并进行批判。 1964年 [1] 蒙台梭利(1870—1952),意大利女教育家、医师,创办“儿童之家”,提出蒙台梭利教育法。 [2] 奥尔德玛斯顿村(Aldermaston),位于英国伯克郡的原子武器研究机构所在地。 [3] 1963年10月,横亘于意大利维昂特河上的混凝土拱坝,由于工程师过分自信而忽略了对桥梁重量的精确计算,导致了一场悲剧,一股水流从大坝100米高处直泻而下,几秒钟内淹没5个村庄,4000人丧生。 [4] 艾希曼(1906—1962),德国战犯,在“二战”期间参与纳粹的灭绝犹太人行动,战后逃往阿根廷,被以色列人逮捕并处以绞刑。 [5] 在北美非常流行的一种纸板游戏,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 [6] 罗夏检测法(Rorschchach test),由瑞士的罗夏发明的一种心理检测的方法。 [7] pars construens为拉丁文,是弗兰西斯·培根在《新工具》提出的归纳法,它由两部分组成:负面过程(pars destruens)和正面过程(pars construens),前者的目的是去除心理偏见和错误观念,后者是进行建设性的工作、解释自然(现象)。 [8] 坐牛,达科他州堤顿苏族印第安人首领,在他的领导下,苏族印第安人部落联合起来捍卫自己的领土。 [9] 《芳托马斯》为1964年的一部法国电影,芳托马斯是一个善于乔装改扮、残忍狡猾的罪犯,从事暗杀、诈骗和抢劫,警官吉弗则是芳托马斯的克星。 [10] 英国作家奥切(1865—1947),因发表长篇小说《深红色的海绿》而成名,还写过侦探小说《苏格兰场的莫利夫人》和《未解的难题》等。 [11] 《深红色的海绿》(the Scarlet Pimpernel)讲的是法国大革命时期,一位神秘的英国贵族积极挽救因仇恨而被送上断头台的贵族。其主人公被称作“深红色的海绿”,因为他每次行动后都会留下一朵小红花。 [12] 桑泰尔为巴黎国民卫队队长。在断头台前,国王向围观的民众说:“法国人民,我无罪而死……我愿法国……”但桑泰尔高声喊叫:“鼓手!鼓手!”让行刑之鼓的声音淹没了国王的声音,紧接着沉重的砍刀瞬间落下。 三篇古怪的评论 意大利银行,五万里拉(纸币), 1967年,罗马,意大利国家造币厂印制意大利银行,十万里拉(纸币), 1967年,罗马,意大利国家造币厂印制 本文讨论的这两件作品可称之为对开本的有限版本。正反两面都有印刷,对光检视,还显示有一个精巧的水印,其工艺水平极高,所采用的技术也绝非其他出版商力所能及(而且耗费巨大的努力,还常常要承担可能是灾难性的经济风险)。 不过,虽然这两件作品具备收藏版的一切特征,但是,它们的印数实际上是相当惊人的。然而,这个出版决定还没有给收藏者带来任何经济上的利益,因为其价格定位仍然超过许多渴望拥有者的经济能力。 这就出现了一个矛盾现象——一方面,这些版本充斥市场;另一方面,它们的价值只有通过它们相当于黄金的重量来体现(原谅这个说法)——这样在流通上也出现了非常奇特的现象。或许是受了市立图书馆的启发,那些业余爱好者,如果希望享受拥有和欣赏这些版本的快乐,就必须准备做出重大的牺牲,然后他要迅速地把作品传给另一位读者,这样一来,作品得以不断流通,不停转手。如此频繁使用,作品必然受到磨损,然而这种损耗并不削弱它们的价值。甚至可以说,这样的损耗使作品变得更弥足珍贵,因此,想拥有它们的人必须付出双倍的努力和精力,准备付出比标价更高的价格。 这些事实显示出这次出版的勃勃雄心,目前也已为大多数人认同,尽管这一冒险究竟成功与否还必须由产品的内在价值来证明。 的确,当评论者开始研究作品在文体风格上的优点时,心中不免对所评作品的真实价值产生怀疑,甚至怀疑读者大众的热情是出于误解,要么就是由投机目的而引起。首先,文字叙述在许多方面并不能贯通一气。例如,五万里拉纸币的水印出现在正面,正好对称地位于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头部和肩部画像的对面,水印里的形象可以看作是达·芬奇的作品“圣安妮”(Saint Anne) 或《岩间圣母》(Virgin of the Rocks);但是,在十万里拉的纸币上,水印中显然是一位古希腊女人,她和亚历山德罗·曼佐尼(Alessandro Manzoni)的画像之间的关系,如果有的话,非常令人匪夷所思。那女人是不是曼佐尼的露西娅?[1]她或许是像阿比安尼(Appiani)这样比曼佐尼更早的艺术家用新古典主义风格诠释后绘制和篆刻而成的,可画家不知怎么就预见到了曼佐尼会创造出这样一个女主人公。要么,她会不会是——而这么一来,我们就陷入了最明显、最学究气的讽喻——跟这位伦巴第的小说家有着某种亲子关系的意大利的具象?完全是《卡马尼诺拉》(Carmagnola)的作者在政治活动中的夸夸其谈,或者一种典型的、把意识形态削弱为语言的先锋派的手法(曼佐尼身为意大利语之父,由此而来,便是国父,诸如此类,等等——这是六三学社式的危险三段论!)叙述上的前言不搭后语只会让读者望之却步,无论如何,它对年轻人的欣赏品位是有害的。因此,我们只好寄希望于至少年轻人和教育程度较低的人们远离这种东西,这是为他们好。 不过,这种不连贯性还表现在更深层次。在如此吹毛求疵的语境下,无论是新古典主义,还是资产阶级的现实主义(两位艺术家的画像和纸币反面的山水画,看来都是建立在最廉价的一套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的标准之上的:是对中间偏左联盟所制定的政策的妥协让步?),让人不明就里的是,不知为何在上方粗暴地加上一个奇异的主题“凭票支付”,它使人联想到去非洲考察和背负着一捆捆商品的黑人排成一队,等着用被勒索的劳动来换取什么东西,这俨然是赖德·哈葛德(Rider Haggard)或吉卜林(Kipling)的作品中的场景,当然对这里的潜台词并不合适。 可是,内容的不连贯性也表现在形式方面。画像四周的装饰显然是受了迷幻药的作用而产生的幻想,好比亨利·米肖(Henry Michaux)尝试仙人球毒碱[2]的视觉日记,这样一来,画像的现实主义笔调又有什么意义呢?作品中有旋涡、螺旋、波浪的构造,以表现幻觉的目的,决定要让读者的头脑想象一个虚构价值的世界,一个变态发明的世界……曼荼罗主题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出现(每一页都至少有四或五个闪光的、显然都出自佛教的对称图形),暴露了虚空[3]的形而上学。 作品作为自身的纯粹标志:这是当代文学理论的终极结果,而这些出版物恰好证明了这种观点。也许有些收藏者渴望把这一页页作品收集为一卷,如马拉美(Mallarme)[4]的《书》一样,就可能有无穷无尽的页数。这种努力完全是徒劳的,因为指涉其他标志的标志会消失在自身的虚无之中,我们怀疑这后面并不存在任何真正的价值。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化浪费的一个极端的实例。这些作品广泛为读者所认可,不过以我们之见,这种接纳最终会带来恶果:喜欢求新的趣味掩盖了审美的淘汰——换句话说,即审美消费。放在我们面前的这个有编号的限量版,正由于其与众不同的号码,看来依然向我们保证这份财产归个人(ad personam)所有的可能性。其实这不过是一种欺诈,因为我们知道,当前对高消费的审美感受很快就会引导读者去寻求更多的作品,包括其他印刷版本,仿佛只有通过不断交换,才能找到一个单本作品所不能提供的保证。作为一个充满符号的世界里的一个符号,每一个作品都成为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使我们不能专注于现实事物的一种方式。它所表现的现实主义是虚假的,因为迷幻药似的前卫主义只会掩盖更严重的疏离(alienations)。无论如何,我们要感谢出版商免费送这些作品来做评论。 1967年 O的故事

(论《女性家庭杂志》,草稿)

在准备晚上跟未婚夫见面时,女人究竟会花多少时间、费多少周折?这个问题,我们的专栏已经谈论过好几次了,但是,这本小书的出版促使我们再次探讨这个话题。书的作者很可能是国际知名的美容师[5],她羞羞答答地选择了波林·啡鹬(Pauline Reage)[6]这个假名。 之所以推荐这本书,是因为它对梳妆打扮的细节做了充分的讲解,尽管这些细节极其重要,但常常被相关的入门类书籍和女性杂志所忽略。因此,读者能够找到帮助他们了解如何在脚腕和手腕上装铁环这种通常不被提及的装饰物,由于这些装饰物需要特别花费心思,才能安全地系好。若听信那些戴着铁匠面具的家伙的保证,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任何美容院都有品质优秀的器具,要不然的话,打个电话给SADE[7]——“摘花和去势助理者协会”,几分钟内,他们一定会派按摩师到你府上。但是,你必须明白铁器会引起那些令你的心上人发狂的、不堪入目的红斑、血迹和布满因抓破而留下斑斑伤痕的手腕和脚腕。铁环应该系牢,就像当年我们的祖辈系贞洁带一样,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只要那么轻轻地一夹,就产生极度的傲慢,再加上一副小鹿受惊似的楚楚可怜的神情,白马王子一定非你莫属! 说到在你的大阴唇上装一把金色的挂锁,那就更非要格外小心不可(至少要在约会前留出一小时)。啡鹬女士的书清楚地说明了如何用几个简单的步骤就可以完成这项工程。不幸的是,她并没有罗列出供应这种物品的零售商来,不过,如果你仔细翻找妈妈放在阁楼上的箱子,可能会有一些有趣的发现。一个懂得如何去爱的女人一定会非常巧妙地利用零星物品,赋予它们精彩的新用途。 现在,最后要提醒一点(关于这个话题,书中有许多妙不可言的建议):要发挥想象力,用闺房里装饰有铁钉的小皮鞭,弄出各种各样鲜血淋漓的长条伤口来点缀你的身体。最好的小鞭子产自巴塞罗那,虽然近来其竞争对手香港的鞭子风靡一时(不过要小心东德的假冒品)。然而,在你打这些印记时,不要过火。书中还清楚地解释如何让你的心上人为你添上更多的爱的印记,尤其是如果他把郁郁寡欢的英国绅士当作最好的朋友的话。我们假定他为某家跨国公司工作,关系网络非常广泛。否则,最好还是忘了啡鹬女士的忠告,因为她的书毕竟是针对高档次的读者。如果你不属于那个阶层(要面对事实啊!),或许可以看看另外一本水准一流的小册子——《可以免服兵役的病症和伤残的正式名单》。读者若想获取此书,可以跟出版商——国防部联系。 1968年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D.H.劳伦斯 著

最后,终于吹来一丝新鲜空气。评论者开始说起那本如同伯利恒的彗星、划破当代色情文学充斥的漆黑的苍穹来到他的书桌上的书,在那一时刻,他的心为作品莫大的纯洁和诚实所震慑。在当今这个世界,有多少个朱斯蒂娜新近受尽O侯爵折磨的故事,有多少个伊曼努尔尝试着精心设计的性交中断之游戏,又有多少对夫妻以几何级数交换的形式进行交媾、再交媾,在这个时代,专门针对女性的杂志(不过显然是只供男性看的)和施虐受虐连环漫画铺天盖地、大行其道,此时,电影只有讲述穿着正统得体的异性恋女子,幸福地嫁给在第一国家银行工作的丈夫(使富裕一族为自身行为上所表现的无可挽回的颓废而感到不安),才能够制造丑闻;人类的性症成为“Our Sunday Visitor”版面上一丝不苟地严加检讨的对象,以人类繁衍为目的的性交流如今引起的恐慌远远超过了克拉夫特·伊宾(Krafft-Ebing)[8]最糟糕的描写——这本书,终于是一个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爱情故事,绝不复杂,是我们的祖母辈所喜欢看的那种作品。 故事情节非常简单:一个在我们这个科技时代的消费价值观关照下长大(和反叛)的高贵女子,爱上了一个猎场看守人。毋庸置疑,猎场看守人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背景,一个完全没有受到过污染的人间天堂,对大气污染或生态变异的问题浑然不知(尽管他并非不知性污染的问题)。他们的爱情纯洁无瑕,一连串销魂的体验,丝毫没有违背常理的意思,一个完全遵照自然法则而来的两性相遇,跟旧式的爱情故事一样,如今只有那些疯狂恋旧的人才会去读,他们决心在乱七八糟的二手书摊上重新发现那些文化工业出于矛盾心理、怯懦地遵从于反遵从潮流而不敢再重新印刷的故事。 然而,这是一本年青一代应该读的书。它能帮助他们形成一个比较干净、谦卑的生活观,怀抱真诚的、不掺杂质的感情,培养喜欢简单、诚实的品味,如同刚割过的青草或刚出炉的烤面包一样,气味芬芳。 本书同样适合备受挫折、坐卧不安的主妇、幸福的新娘,以及需要为寻求重新定义家庭生活的迷茫的丈夫。它也适合寻求真理、永不满足的夫妻。这本书的文字简洁顺畅、理智清醒,完全没有狂热的拜物式的满足,指出如何建立更健康的夫妻关系,使之重新富有活力,为伤脑筋的百无聊赖的生活平添那些正常人都希望得以恢复的最根本的价值观。 本书的叙述风格有时为颓废的装腔作势所破坏,我们建议作者不要盲目地追随马歇尔·麦克卢汉在对当代社会进行分析时所采用的颇有争议的诡辩。行文中有时还会冒出一些阶级意识的残余,例如,在描述主人公之间的关系时,作者所表现出的尴尬。在处理色情场景时,如果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可能会更好,对我们当代读者的口味来说,他对色情场景的处理似乎还停留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假正经[9]的层面上。对这样一个主题,他应该采用更加自由的手法来处理,勇敢地对一些行为、场景和身体器官直呼其名。 同样地,这本书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富有理想主义的广度,坦诚、纯洁、细腻而浪漫,评论者们会毫不犹豫地推荐它作为学校的必读书。我们稚嫩、脆弱的年轻人,如今深受色情作品泛滥的骚扰,此书可为他们打一针解毒剂。书中还及时提醒大家,诸如生命、自然和性这样未受腐蚀的价值依然存在,而且,人们是可以感受到它们纯洁而雄浑的原貌的。 1971年 [1] 露西娅是曼佐尼的小说《约婚夫妇》中的主人公。 [2] 仙人球毒碱,一种迷幻药。 [3] 虚空,原文为the Void,void又有“(支票)废票”的意思。 [4] 马拉美(1842—1898),法国印象派诗人、理论家。 [5] 原文为法文。 [6] 波林·啡鹬,《O的故事》的作者。《O的故事》是虐恋文学的现代经典之作,最早在1954年用法文出版,写的是一个叫O的女人被情人带到城堡,从此沦为男人的奴隶,尽一切可能为他们提供性服务。 [7] SADE为“摘花和去势助理者协会”的首字母简称——the Society for Assistants in Deflowering and Emasculating,而Sade正是“施虐狂”一词的词源——法国作家萨德的姓氏。因此,艾柯在此用SADE的含义则不言而喻。 [8] 克拉夫特·伊宾(1840—1902),19世纪著名的性研究专家。 [9] 原文为法文。 发现美洲 丹: 各位观众,晚上好。现在是1492年10月11日晚上7点,我们跟哥伦布探险队的旗舰直线连接。等到明天上午7点,来自欧洲的第一个海航员[1]将在这片崭新的土地、一个新的星球上登陆,请允许我用这么一个比喻,这是一片未知的大陆(Terra Incognita),多少天文学家、地理学家、地图绘制员、旅行者对它梦寐以求。有人声称这片土地叫作印度(The Indies),是从西向东航行才能到达,而不是从东向西;另一些人说它实际上完全是一片新大陆,面积巨大而且尚未开发过。此时此刻,我们所有的电视网络通力合作,将进行一天25小时的连续播出。在旗舰——“圣玛丽亚”号上装有远程摄影机跟我们连接,再加上在加那利群岛(the Canary Islands)的中转站,还有米兰的斯福查电视台、萨拉曼卡大学和维腾堡大学。 在我们的演播室里,有嘉宾列奥纳多·达·芬奇教授,著名的科学家和未来学家。他将为我们进行连续不断的评论,对这个非同寻常的探险的技术细节进行说明。不过,我们先来听听吉姆怎么说。吉姆? 吉姆: 好的,丹,你知道,不巧的是我们无法亲眼看到着陆的实况。我们的摄像机是装在一艘轻快多桅的小帆船的艏饰像上的,但天线却装在主桅杆的望台上,只有当望哨看到陆地,待风帆收卷起来后,天线才会启动。那么,在这样一个划时代的航行中,那三艘轻快帆船在哪里呢?我敢说,我们人人屏声息气地密切关注着这个人类有史以来最勇敢的探索冒险。这标志着一个新世纪的开端。已经有一些专栏作家建议把这个时代称作“现代”。人类从中世纪走出来,在智力演化上面临着一个重大的突破。毫无疑问,在加那利角(Cape Canary)的工作人员一定跟我们深有同感……不过,我想听听阿拉斯泰尔·库克(Alastair Cook)的想法,他是特地从伦敦赶来参加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演播的。阿拉斯泰尔?你听见了吗? 阿拉斯泰尔: 非常清晰,吉姆。你听得见吗? 吉姆: 说吧,阿拉斯泰尔。我们正在播音呢。 阿拉斯泰尔: 我正在说呢。是的,听得一清二楚。加那利角这里现在气氛非常紧张。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三艘战舰现在位于—— 吉姆: 抱歉,打断一下,阿拉斯泰尔。实际上,我想那些船其实不是战舰,它们是—— 阿拉斯泰尔: 等等,吉姆……据他们说……控制中心喧闹一片。为了航行的成功,三百名加尔默罗会[2]的修士们同时庄严地做着大弥撒……是的,呣,你说得对,吉姆。它们不是战舰。它们是三桅小帆船(xebecs)。典型的地中海地区用的船只,是用来—— 吉姆: 呣,阿拉斯泰尔……我刚才听见的是“轻快帆船” 这个词…… 阿拉斯泰尔: 怎么样,吉姆?我听不见你……简直难以相信这里乱作一团……什么?呵,好。刚才我说了,他有三只帆船,叫尼娜,潘——不对,是品它,还有圣拉德贡达(Santa Radegonda)…… 吉姆: 呃,阿拉斯泰尔,记者拿到的参考材料上说是圣马利亚。 阿拉斯泰尔: 说得对,吉姆!这儿有人也这么说。但究竟是不是圣马利亚,在这里,大家各执一词,意见不同…… 总而言之,轻快多桅的小帆船是一种典型的地中海的船只,我们的技术部门准备了一个按比例关系制作的模型……顺便提一下,我身上穿的这套制服是西班牙海军制服。你觉得怎么样?好,在我说话的当口,轻快帆船—— 吉姆: 抱歉打断你,阿拉斯泰尔,芬奇教授正和我们一起在演播室里,或许他能就动力推进的问题跟我们谈谈…… 列奥纳多: 作叫伙家的便小个一大好…… 吉姆: 请等一等,控制室。芬奇教授有一种……呃……也许可以称为怪癖的习惯……他说话时字母是从右往左走的,因此,你们必须把字母顺序颠倒过来。不知诸位是否还记得,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在录音和发射之间,特地安排了九秒钟的延迟。准备逆放了吗?能听见吗?开始! 列奥纳多: 好大一个小便的家伙叫作—— 吉姆: 对不起,芬奇教授……你要明白,这是个老少皆宜的家庭节目……我们最好注意不要离题…… 列奥纳多: 呣,当然,非常抱歉。现在,轻快帆船利用一个叫作风和帆[3]的动力系统,也就是说,风和帆。根据阿基米德定律的原理,船浮在水面,靠的是浸在水下船体受到的一个跟它所排除的水的力量一样大的向上的推动力。帆是产生推进的基本元素,它由三个部分贯通起来:主帆、中帆和艏三角帆。船首斜桁有个特别的功能,协调飘动的艏三角帆和牵帆,而顶桅和后桅则是起导向作用的。 吉姆: 那么,海航船[4]是完整地航行到达目的地,还是在轨迹中,某些环节会脱离? 列奥纳多: 你提这个问题,我很高兴,吉姆。海航船的确有一个剥离的过程,通常叫作“打昏淹死”。也就是说,如果水手胆敢对船长行为不端,他的头上会遭到狠狠的一击,然后给扔到海里去。这也就是所谓政变时刻的最后一决雌雄。就“圣玛丽亚号”来说,船上共发生过三起打昏淹死的事件,正是这些事件使得哥伦布船长能够用人们所说的人力操纵——也就是说,用手,对海航船保持控制,在那样的情况下,船长必须目光敏锐、看准时机、立刻下手…… 吉姆: ……否则,他就会对船失去控制,我懂了。教授,你说说船上的服务员有些什么技术职能? 列奥纳多: 非常重要,吉姆。在技术上,我们称之为“反馈功能”。如果把它叫作“放松阀门”,也许观众更容易理解。我花费了相当大的努力对这个问题进行研究,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让观众看看我画的一些解剖图,它们—— 吉姆: 非常感谢,教授,不过,恐怕我们得继续下面的节目。我们跟萨拉曼卡大学的演播室连接上了。你在吗,威拉德? 威拉德: 当然啦,吉姆。此刻我在萨拉曼卡。萨拉曼卡,一个好地方!我这里有一些满腹经纶的学者供你采访。都是些了不得的人。首先,我想请教萨拉曼卡大学校长一个问题。校长,请待在那个粉笔线里面,别出来,好吗?好的,博士,请告诉我们,现在人们议论纷纷的这个美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校长: 一派胡言,完全是一派胡言!纯粹是无稽之谈!威拉德: 等一等,校长。我们的专家写了一个字……大……大陆。 校长: 这个,对你们的专家,我感到遗憾。不对,不对……我给你们这些人提供过一个基础读物,是托勒密的《至大论》(the Almagest of Ptolemy)。去看一看,你们就会明白发现任何东西的概率基本上等于零。哥伦布船长显然以为他能为了西行要迎向东方,以得到东风的帮助[5],也就是说,向东航行就能发现西方,不过,他的设想绝对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大多数人都清楚地知道,赫丘利斯之柱就是地球的边缘。那三艘船之所以能越过那个边界而幸存下来,纯粹是电视传输图像的效果,是魔鬼的恶作剧。具体就哥伦布这个案子来说,无疑是官方对付学生抗议时手段软弱的结果,关于这个话题,其实,我正准备写一本书,是为鲍勃·琼斯大学出版社写的。不过,即使那样一个航行有可能发生,海航船也必然会由于天使的燃料不足而无法达到足够的航行范围。你瞧,威廉姆[6],各种各样的顾问委员会都教导过我们,问题在于了解在一个针尖上究竟能站多少个天使。但是,这些委员会的报告从来都没有提到过有天使站在前桅顶端。这样的话,那应该是圣爱尔摩(Saint Elmo)之火[7],因此,魔鬼似的现象并不适宜引导船只航行到什么上帝承诺之地或未知的大陆,随你怎么称呼它。 威拉德: 对,好的,这个话题太复杂了,我并不想在此进行争论。咱们来看看专家们有什么要说的,同时,祝你在大学里的工作顺利!现在我们要请一个非常重要的专家,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他是葡萄牙皇家地图绘制协会的迪恩。迪恩先生,你说说,你认为哥伦布真的是去了印度吗? 迪恩: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威拉德,哥伦布所犯的一个大错误,就是他等着通过实际经验的结果,来给出一个答案,而不是从问题的核心出发,进行研究界定。你瞧,事实上是不能增加不必要的东西[8],这使得我们假定有一个、而且只有一个印度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哥伦布应该是从东方登陆到亚洲土地的最西端,准确地说,是乌苏里江的入口。如果这被证明是正确的话,那么,他的远征就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了,因为那片土地在政治上、地理位置上完全无足轻重。或者他可以航行到吉帕戈(Gipango)岛的最东端——我想你们是叫它“日本”——那样的话,地中海的经济将遭遇严重的负逆反应(negative counterreaction)。由于那个岛上的人们专门不正当地生产别人的机械发明的晶体管仿制品,一些以航海为业的共和国的市场将会受到成千上万的、模仿得惟妙惟肖、价格低廉的轻快帆船的冲击。威尼斯共和国的经济将陷入瘫痪,除非总督当局规定在马尔盖拉港(Porto Marghera)造新的船厂,不过,这样会对潟湖和岛屿的生态平衡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威拉德: 我们在座的还有一位超级贵宾,他是格兰纳达大学法学院的院长。他将从法律的层面上为我们阐述这一发现的意义。许多人都想知道,这些新开发的土地该归谁拥有。还有哥伦布航行过的一部分海域,又应该属于谁? 法学院院长: 这次航行所提出的许多国际法问题是非常严重的。首先是西班牙和葡萄牙之间的分界的问题,我想我建议在……比如在托德西利亚斯(Tordesillas)开一个峰会,在会议上要建立起各国势力范围之间在理论上的分界线,这并非操之过急…… 罗宾: 对不起,威拉德……这里是米兰的斯福查电视台。 在我们的演播室里的是米兰一些著名的法官,他们表示不能苟同。据他们说,刚才所说的问题根本不能成立。无论如何,你都应该考虑另一个重要的海上大国——英国,只有那样,才可以想象那些土地有一天会被分割为盎格鲁-撒克逊、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势力范围……当然这纯粹是科学幻想!我现在把线连接到维腾堡大学。该你啦,约翰尼! 约翰尼: 这里是……维腾堡!我们的嘉宾是在维腾堡大学就读的、年轻聪明的奥古斯丁修会的神学学生,他是圣母教会的希望所在。我们有一个问题要请他回答。路德博士,你说说,你是否认为这次登陆代表了人类历史上一次真正持久的革命? 路德: 这么说吧,革命并不只发生在技术层面上,还有一些内部改革,会产生更加重大、剧烈和令人振奋的结果…… 约翰尼: 好极了,博士……不过,你肯定不是说在未来,内部改革将产生比这样的科学革命更大的浪潮吧? 路德: 相信,不相信…… 约翰尼: 哈哈,这个是我的预言。开个玩笑,博士。我准备相信你。我的格言是:坚信不移,坚定犯罪。哈哈哈! 这话……真是妙不可言。我得记下来。 路德: 对不起,各位。请稍等。我听到一些声音……好像是看到陆地了……是的,现在听得很清楚了。他们在大叫:“陆地噢!”听见了吗,阿拉斯泰尔? 吉姆: 老实说,没听见。稍等片刻,我要跟亚速尔群岛[9]联系一下。 吉姆: 是的!肯定看到陆地了……船正在抛锚……他们上岸啦!!今天,1492年10月12日,人类第一次踏上新世界的土地。阿拉斯泰尔,你那边的人在说什么? 阿拉斯泰尔: 这个……最新的消息是,登陆好像要延期一个月,我们看到的陆地其实是伊奥利亚群岛[10]…… 吉姆: 不会,不会,阿拉斯泰尔,我听得千真万确! 丹: 喂?怎么样?好。看来吉姆和阿拉斯泰尔都没说错。如吉姆所说,船的确抛锚了,但那里还不是陆地[11],那是圣·萨尔瓦多(San Salvador),加勒比海群岛上的一个小岛,一些地理学家已经决定称之为“宁静之海”。不过,安装在旗舰艏饰像上的摄像机现在可以工作了。现在,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踏上了沙滩、正在把西班牙国王的天主教圣旗插到沙子里!各位,景色非常壮观。棕榈树丛中,一群头戴羽毛的土著人跑过来欢迎我们的海航员。现在我们即将听到踏上新世界的人所讲的第一句话。出来讲话的是一个领头的水手,水手长,帕罗蒂…… 帕罗蒂: 我的乖乖,船长,你瞧瞧他们的奶头! 吉姆: 他说什么,阿拉斯泰尔? 阿拉斯泰尔: 没听清楚,不过,肯定不是供媒体参考的材料里的东西。有位工程师说一定是遇到了某种干扰。这种事情在新世界里似乎司空见惯。来啦!哥伦布船长马上要讲话了! 哥伦布: 对一个水手来说,这是一小步,但对西班牙国王却是一个飞跃……嗨,他们脖子上戴的是什么东西?天哪,那是金子!是黄金呀! 阿拉斯泰尔: 摄像机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景象壮观无比!水手们大步朝当地人跑去,人类由此在新世界开始了第一次飞跃……他们从当地人的脖颈上收集着新世界的矿物质标本,然后塞进大塑料袋里去……此时此刻,当地人也在开始飞跃,不过是逃之夭夭。显然,重力如果小一些,他们就会飞起来,因此,水手们用沉重的锁链把他们拴在地上……现在当地人非常文明、整齐地排成一队,而水手们则带着装满当地矿产的沉重的袋子朝船那边走去。这些袋子沉重无比,人们花费了巨大的心血把它们装满并带回来…… 吉姆: 这是白人的负担啊,阿拉斯泰尔! 1968年 [1] 原文用的是thalatanaut,这是作者生造出来的一个词,由thalata+naut构成,前者为希腊词根,意思跟海相关,而naut,译者以为指人,跟本文后面出现的thalattocraft(亦为生造之词)相区别,而thalattocraft,译者以为指船,如类似的构词aircraft。因此,译者亦生出“海航员”和“海航船”两个词。 [2] 12世纪创建于巴勒斯坦的加尔默罗山。 [3] 原文为拉丁文ventus et vela。 [4] 参见:本书第137页脚注。 [5] 原文为意大利文buscar el levante por el ponente。 [6] 原文如此,估计作者想表示嘉宾在演播室中错把主持人威拉德称作威廉姆。 [7] 系一种青色闪光,常见于暴风雨中的树梢、尖塔、桅杆。 [8] 原文为意大利文non sunt multiplicanda entia sine necessitate。 [9] 亚速尔群岛(the Azores),北大西洋中东部,属葡萄牙。 [10] 伊奥利亚群岛(the Aeolian Islands),古希腊在小亚细亚的西北部沿海地区的一个殖民地。 [11] 原文为terra firma。 拍自己的电影 1993年[1],就连国家注册办公室也终于完全采用了摄像机,此时的电影院,无论是商业的、还是地下的,都遇上大麻烦啦。至此,消费者对口语的接受[2]已经把电影制作改造成人人都能掌握的技术,人人都在看自己拍的电影,不再光顾电影院。新的复制方法,以及只要把录像带插入自家汽车的仪表盘上就可以放映电影,这样一来,前卫派电影院本来就原始的设备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像“当一回安东尼奥尼”这样的手册和指南不计其数。买家只要买回一个“情节模式”,即一个基本的故事框架,然后有大量的变体供他填充进去。只要有一个模式,配一套变体,人们可以拍出,例如,一万五千七百四十一部安东尼奥尼(Antonioni)的电影。下面,我们转载了一些由市场上买来的磁带里所附带的一些说明。字母指的是可以替换的元素。例如,安东尼奥尼的一个基本模式(“一片空地。她走开了”)能够生产出“迷宫似的麦当劳餐馆,但由于刺眼的阳光而看不清楚。他摆弄一个物件,摆弄了很久”等等。
安东尼奥尼的电影脚本 一片x空y地z。她k走开了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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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二片,三片,无数片。一片围起来的。像迷宫一样的。 y 空的,在视野范围之内。由于刺眼的阳光而看不清楚,雾茫茫的。围在铁丝网里面的,放射污染的,通过广角镜头扭曲了的。 z 一个岛屿,城市,四叶式立体交叉的超级高速公路。麦当劳餐厅,地铁车站,油田,莱维敦[3],世贸大厦,一大堆的管子,脚手架,废弃汽车停放场。周日的工厂地区,闭馆后的世博会馆,劳动节时的太空馆,在华盛顿的学生游行期间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校园,肯尼迪机场。 k 他。他和她。 n 待在那里。长久地摆弄一个物件。开始离去,然后停下来,感到困惑,又往回走了几步,然后又掉头走了。没有走开,但摄像机在向后移动。在他触摸她的围巾时,看着摄像机,面无表情。 让-吕克·戈达尔[4]的电影脚本 他来了a,然后砰的一声b炼油厂c爆炸了。美国人d做爱e。带着自制的火箭筒f的食人兽g对着铁路h开火i。她倒下来l,满身都是步枪m的子弹n。以发疯似的速度o跑向温森斯p,科恩-本迪特(Cohn-Bendit)[5]q赶上火车r,并说话s。两个男人t杀了她u。他在看毛泽东的语录v。孟德斯鸠z对狄德罗w扔了个炸弹x。他杀了自己k。他沿街兜售《费加罗报》j。红皮肤的印第安人到了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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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已经在那儿看毛的语录。横尸在超级高速公路上,脑浆四溅。正在杀死自己。对着一群人高谈阔论。沿着马路奔跑。从窗口跳下去。 b 哗啦一声。啪嗒一声。砰砰声。哒哒哒。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c 一所幼儿园。巴黎圣母院。共产党的总部。国会大厦。帕台农神庙。《费加罗报》办公室。爱丽舍宫。巴黎。 d 德国人。法国伞兵。越南人。阿拉伯人。以色列人。警察。 e 不做爱。 f 亚加坦[6]。一份份《费加罗报》。海盗的军刀。冲锋枪。一罐罐红色油漆。一罐罐蓝色油漆。一罐罐黄色油漆。一罐罐橙色油漆。一罐罐黑色油漆。毕加索的画。小红语录本。有图画的明信片。 g 印第安人。成群的会计。持不同政见的共产党员。疯狂的卡车司机。 h 在爱丽舍宫。在巴黎第十大学。在(罗马的)纳沃纳广场。满地皆是。 i 扔石头。扔炸弹。扔空的红油漆罐、绿油漆罐、蓝油漆罐、黄油漆罐、黑油漆罐。倾倒一些滑溜溜的东西。 l 被中情局的探员扔出窗口。被伞兵强奸。被澳大利亚原住民杀害。 m 枇杷。 n 肚子上被砍了一个大洞。不断涌出一股股黄(红、蓝、黑)色的漆。跟伏尔泰做爱。 o 步履不稳。非常、非常缓慢地。保持静止不动而背景(合成镜头)在移动。 p 南泰尔。弗林斯。巴士底广场。克里昂库[7]。威尼斯。 q 雅克·塞尔旺-施赖伯(Jacques Servan -Schreiber)[8]。让·保罗·萨特。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9]。达朗贝尔(D’Alembert)[10]。 r 没赶上火车。骑自行车。滚轴溜冰。 s 泪水夺眶而出。高喊“格瓦拉万岁”。 t 一帮印第安人。 u 杀死所有的人。一个人都不杀。 v 引用布莱希特[11]的话。人权宣言。圣-琼·佩斯(SaintJohn Perse)[12]。科日布斯基王子(Prince Korzybski)[13]。艾吕雅(Eluard)。鲁迅。夏尔·贝玑(Charles Peguy)[14]。罗莎·卢森堡。 z 狄德罗。萨德。雷斯蒂夫·德拉·布勒托内。蓬皮杜。 w 丹尼尔·科恩-本迪特。尼克松。塞维尼侯爵夫人(Madame de Sevi g né)。瓦蒂尔(Voi tu re)[15]。凡·勃特(Van Vo g t)。爱因斯坦。 x 一个番茄。红(蓝、黄、黑)色油漆。 k 走开了。杀了所有其他人。朝凯旋门投掷一枚炸弹。炸掉一个电子脑。往地上倾空装有黄(绿、蓝、红、黑)各色漆的罐子。 j 毛的语录。写大字报。读皮埃尔·埃玛纽埃尔的诗句。看卓别林的电影。 y 伞兵部队。德国人。成群挥舞刺刀的饥饿的会计。装甲汽车。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与蓬皮杜。欢度银行节的车队。狄德罗挨家挨户地兜售百科全书。滑板上的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联盟。 埃尔曼诺·奥尔米[16]的电影脚本 一个失业的a林务员b流浪了很长时间c,然后回到他家乡的村庄d,发现母亲e已经去世f。他在林中g散步,跟一个流浪汉h交谈,流浪汉懂得i树林l之美,他待在那里m,陷入沉思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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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工作过度。悲伤。生活没有目标。患病。刚被解雇。心中满怀空虚之感。失去信仰。重新找到信仰。在看到教皇约翰二十三世显形以后。 b 刚到城市的年轻人。前游击队员。心力交瘁的企业高级管理人员。来自阿尔卑斯的士兵。矿工。滑雪教练。 c 很短的时间。在超级高速公路上开着一辆迷你库柏车。正开着一辆卡车,行驶在从贝加莫到布林迪西的路途中。 d 到弟弟的锯木厂。到山间茅屋。到光荣峰。到沙漠尼山谷(Chamonix)。到卡瑞查湖(Lago di Carezza)。到科尔韦托大广场(Piazzale Corvetto)和他表兄的烟草店。 e 另一位近亲。未婚妻。男性朋友。教区牧师。 f 患病。沦为妓女。失去信念。重新找回信念。看到教皇约翰二十三世显形。去法国。在雪崩时失踪。跟往常一样,干着那些不起眼的日常琐事。 g 在超级高速公路上。在水上飞机场(Idroscalo)附近。在罗格莱多。透过洁白无瑕的雪。在山下的乔瓦尼,教皇约翰二十三世的出生地。在一个完全被孤立的广告公司的大厅里。 h 和前阿尔卑斯士兵在一起。和教区牧师。和洛里斯·卡波维拉大人(Monsignor Loris Capovilla)。和前游击队员。和山区导游。和滑雪教练。和林务员领班。和工业设计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和工人。和失业的南方人。 i 不理解。记得。重新发现。多亏教皇约翰二十三世的显形而知道。 l 雪。工地。独处。友情。沉默。 m 永远离开。 n 什么都不考虑。现在生活没有目标。生活中有一个新的目的。向教皇约翰二十三世做长达一连九天的祈祷。成为林务员(山区导游、流浪汉、矿工、挑水者)。 愤怒的年轻导演的电影脚本 一个年轻的、父母非常富有的x小儿麻痹症患者y坐在轮椅上z,在一个铺满沙砾n的公园的别墅里k。他讨厌他的表兄s,一个建筑师w和激进分子q,他以传教士的姿势e跟母亲b发生性关系v,然后,在跟农场经理f下了一局国际象棋a之后,就自杀了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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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家境还算富裕的。家道中落的。患病的。被摧毁的。分居的。 y 半身瘫痪。强迫性歇斯底里。单纯性神经官能症。厌恶新资本主义社会。不能忘怀三岁时遭受祖父的性虐待。面部肌肉痉挛。英俊但性无能。金发跛腿(并对自己的残疾感到不快)。装疯。假装清醒。带着宗教的狂热。因神经官能症被吸纳进入极端左翼联盟。 z 双腿残缺者。拄拐杖。有一条木腿。镶有假牙。有可供他倚靠的长长的獠牙。靠大树支撑着。 n 另一种地面铺设,只要在沉重的车辆开过时会不断发出声响。 k 游艇。花园城市。疗养院。父亲的私人诊所。 s 你希望的任何近亲,比如同父异母兄弟和姻亲都可以。母亲的(或父亲的、阿姨的、祖母的、农夫的、未婚妻的)情人。 w 城市规划师。作家。“拯救威尼斯协会”的主席。(成功的)股票经纪人。左翼政治作家。 q 《纽约评论》的订户。中庸的共产主义者。自由主义的教授。前任党派的领导。《全球野生动物基金会》董事会的成员。为塞奥佐拉基斯(Theodorakis)、加里·威尔斯(Garry Wills)、杰西卡·米特福德(Jessica Mitford)的朋友。贝林格(Berlinguer)的表兄。前学生运动的领袖。 e 从身后。将一根雷管插入阴道。用一穗玉米(之前要有观点激进的建筑师随意引用福克纳的话,参照s-w)。口交。野蛮地殴打她。身穿女人服装。打扮得像父亲(祖母、阿姨、母亲、兄弟、表兄、表姐)。装扮成法西斯军官。穿美国海军制服。戴着吸血鬼德拉库拉的面具。穿党卫军的制服。穿款式激进的衣服。穿《天蝎座升起》的礼服。穿Paco Rabanne牌子的服装。穿高级教士的袍子。 b 祖母、婶婶、父亲、姐姐、远房表姐妹、嫡亲堂姐妹、妯娌、兄弟。 v 设法进行性交。表现出性无能。想到发生性关系(梦境的系列)。以自行车打气筒夺取童贞。 f 他的姑姑。祖母。无辜的小妹妹。镜子里的他自己。死去的母亲(梦境的系列)。送信的邮差。老管家。卡门·莫拉维亚(Carmen Moravia)。致贝洛奇奥[17]兄弟(视喜好来定)。 a 中国象棋。玩具士兵。捉迷藏。捉人游戏。拉米纸牌戏[18]。拍杰克[19]。捉鬼[20]。番摊[21]。呼“同”牌游戏[22]。转瓶游戏。 j 身上洒满汽油。吞下安眠药。没有自杀但是想到自杀(梦境的系列)。杀了她(他)。一边手淫,一边唱“爱情神圣无比,爱情战胜一切”。打电话给自杀热线。炸掉邮局。对着家族的坟墓撒尿。烧掉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同时狂笑不已。高唱“Mira Norma”。 鲁奇诺·维斯康提[23]的电影脚本 男爵夫人a,是汉萨同盟b的同性恋,她背叛了在菲亚特c汽车厂工作的男情人d,把他c出卖给了警察f。他死去了g,而她忏悔h,然后在斯卡拉歌剧院i的地窖里举办一个大型的、着奇装异服l的聚会m,纵情欢乐n,并在那儿服毒身亡o。

变体索引

a 公爵夫人。法老的女儿。侯爵夫人。杜邦公司的股票持有者。(男性)中欧作曲家。 b 来自慕尼黑。西西里人。罗马教皇的贵族。来自匹兹堡。 c 来自特雷米蒂的渔夫。炼钢工人。游船上的赌徒。纳粹集中营里疯狂的医生。法老的轻骑司令。拉德茨基(Radetzsky)[24]的副官。加里波第(Garibaldi)[25]的中尉。威尼斯贡都拉的船夫。 d 她的女情人。丈夫。与之有乱伦关系的儿子。与之有乱伦关系的妹妹。与之有乱伦关系的女儿的情人,虽然她跟女儿的男情人乱搞,背叛了女儿。The Oberkomman danturweltanschaungg otterdammerungführer of the SA of Upper Silesia[26]。她既性无能又有种族歧视的丈夫的娈童。 e 指路时给他错误的方向,让他走错路。向他透露一个捏造的秘密。在复活节前的星期五晚上,唤他到墓地去。把他打扮成《弄臣》中利哥莱托的女儿,并把他装到袋子里。在祖先留下的城堡的大厅里打开一扇活板门,而他打扮得像玛琳·迪特里克(Marlene Dietrich)[27]一样,大唱《曼侬》[28]。 f 拉德茨基元帅。法老。提格利努斯(Tigellinus)[29]。帕尔玛公爵。萨利纳王子。To the oberdeutscheskri-minalinterpolphallusführer of the SS of Pomerania[30]。 g 唱《阿伊达》里的咏叹调。乘着渔船去马耳他,从此杳无音信。参与未经批准的罢工,遭铁棍殴打。受到洪堡王子率领的长枪骑兵中队的鸡奸。在和瓦尼娜·瓦尼尼发生性关系时被感染。卖给苏丹做奴隶,又在波多贝娄路的跳蚤市场[31]上被博尔吉亚找了回来。被法老的女儿当作铺盖用的毯子。 h 完全不思悔改。欣喜若狂。发疯了。在丽都酒店,在巴拉莱卡琴(balalaikas)[32]弹奏的音乐伴奏下洗澡。 i 拉雪兹神甫公墓[33]。希特勒的地堡。在黑森林的一座城堡里。在菲亚特米拉菲奥瑞工厂的第215部门。在威尼斯丽都饭店的浴场。 l 和有伤风化的小男孩。和德国的同性恋者。和《游吟诗人》合唱团。和打扮得像拿破仑时代的士兵一样的女同性恋者。和红衣主教提瑟兰(Tisserant)。和加里波第。和克劳迪奥·阿巴多(Claudio Abbado)[34]。和古斯塔夫·马勒。 m 一个大型葬礼。一个魔鬼的仪式。一首感恩节的Te Deum[35]。 n 故弄玄虚的。戏剧化的。巴洛克。色情施虐受虐式的。恋排泄物狂。施虐受虐狂的。 o 从头到尾观赏瓦格纳的《指环》歌剧[36]。用犹太人的竖琴弹奏古老的勃艮第歌曲。在晚会达到高潮的时候,宽衣解带,揭示她其实是男人之身,然后阉割自己。死于过度消费,尸体是用哥白林挂毯包裹的。吞下液体蜡,被葬在格莱温博物馆。在她说出含糊不清的预言时,被一名车床工割断喉咙。在圣马可广场等待高潮位[37],随后被淹而死。 1972年 [1] 本文写于1972年,当时用1993年是表示在二十多年后的未来。如今摄像机已相当普及,在各国都有不少人用家用摄像机拍摄短片。译者认为不便顺延时间,故加此注。 [2] 原文为法文prise de la parole。 [3] 莱维敦(Levit-town),是1951—1957年间修建的实验性小城镇,人口约1.6万,在美国新泽西州。 [4] 让-吕克·戈达尔,法国大师级导演,新浪潮的旗帜人物。 [5] 科恩-本迪特,1968年法国巴黎第十大学发生的学生运动的领导人物。 [6] 亚加坦,一种德国餐刀。 [7] 克里昂库(Clignancourt),法国巴黎著名的跳蚤市场街。 [8] 雅克,法国传媒大王。 [9] 帕索里尼(1922—1975),意大利电影导演、诗人及小说家。 [10] 达朗贝尔(1717—1783),法国数学家、自然科学家、哲学家、作家。 [11] 布莱希特(1898—1956),著名的德国戏剧家与诗人。 [12] 圣-琼·佩斯(1887—1975),法国诗人,因《蓝色恋歌》获196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13] 科日布斯基王子(1879—1950),原名哈布丹克·斯卡尔贝克,波兰出生的美国科学家和哲学家,创立了普通语义学。 [14] 夏尔·贝玑(1873—1914),法国诗人、哲学家。 [15] 瓦蒂尔(1597—1648),法国诗人、书简作家,朗布耶夫人沙龙中的活跃人物。 [16] 埃尔曼诺·奥尔米(Ermanno Olmi),意大利电影导演。 [17] 贝洛奇奥,著名意大利导演。 [18] 拉米纸牌戏(Gin Rummy),基本玩法是三四同点的套牌或不少于三张的同花顺。 [19] 拍杰克(Slapjack),一种培养儿童机敏的纸牌戏。 [20] 捉鬼(Racing Demons),赌博中的一种单人纸牌戏。 [21] 番摊(Fantan),一种中国赌博,亦称“四方摊”。 [22] 呼“同”牌游戏(Snap),一种儿童玩的简单牌戏,玩者各自将手中的牌一张张放在桌面,抢先认出两张相同者即呼“同”,桌面所有的牌便统归先呼者。 [23] 鲁奇诺·维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导演。 [24] 拉德茨基(1766—1858),奥地利元帅,在奥意战争中,曾率部大败意军。 [25] 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统一革命中的主要人物,罗马在马志尼和加里波第领导下宣布建立共和国。 [26] 这是一堆字(英、德文)的组合,从字面的意思来看,是“上西里西亚冲锋队用司令部的但丁式的宇宙观导演了瓦格纳的歌剧《众神的黄昏》”。这里,估计作者是用冗长的组合词来嘲弄德国人,因为德语中有许多词是拼在一起的。 [27] 玛琳·迪特里克(1901—1992),德裔美籍演员、歌手,曾在好莱坞拍电影,如《摩洛哥》等。 [28] 《曼侬》,法国作曲家马斯奈的歌剧。 [29] 提格利努斯,王尔德的《莎乐美》中的一个人物。 [30] 这是一堆字(英、德文)的组合,从字面的意思来看,是“波美拉尼亚地区党卫队国际刑警的阳具元首”。 [31] 英国伦敦的一个市场,号称世界上最著名的市场之一,以二手商品著称。 [32] 巴拉莱卡琴,一种类似吉他的琴。 [33] 拉雪兹神甫公墓,巴黎公社最后一批战士同敌人做殊死搏斗后壮烈牺牲的地点。许多名人也葬在那里,如肖邦。 [34] 克劳迪奥·阿巴多,著名的意大利指挥家。 [35] 一首早期的基督教颂歌。 [36] 《指环》,瓦格纳的经典歌剧,全本要连演四个晚上。 [37] 每年圣马可广场都要被水淹。 迈克·邦焦尔诺现象学 英译者注:自电视在意大利出现至今,迈克·邦焦尔诺始终保持着明星的地位,他主要是作为智力竞赛节目的主持人。这些节目是根据——其实都是抄袭——美国的电视节目,如“值六万四千美元的问题”和“幸运大转盘”。但是,若仅把他称作明星,并不能给人以恰如其分的概念。设想某个人像约翰尼·卡森(Johny Carson)[1]那样广受欢迎(却并不具备他的生命力),像埃德·沙利文(Ed Sullivan)[2]那样默默无闻,同时又带有《芝麻街》的笑眯眯先生的风格。即使没有看过意大利节目的英语国家的读者都能从艾柯的分析中理解这一类人。 这位受大众传媒所吸引的人在同辈中备受推崇。人们对他的要求绝不会超出他业已具备的能力。人们也不会鼓励他渴求与之趣味不符的东西。尽管如此,赏给他心灵的麻醉品之一就是逃离现实的白日梦,因此,他经常面对那些能够在他们和他之间产生张力的目标。然而,他并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因为这些目标是有意设定在他力所不及的范围。张力在获得认同时得到化解,而并非针对改变现状所产生的实际改变。简而言之,人们只要求他成为一个拥有一个电冰箱和一个21英寸电视机的人:他只要保持现状,换句话说,只要在他原来所拥有的冰箱和电视机之外,再加上他自己就可以了。作为回报,人们会把他当作如柯克·道格拉斯或超人之流的模范。另一方面,大众传媒消费者心中的模范,是那种消费者们永远也不可能企望做到的超人,尽管在想象中他愿意认同这样的偶像,就像人们会在镜子面前暂时穿上别人的衣服,其实压根儿不会想象拥有那些衣服。 但是电视赋予消费者一个新的位置。电视并不把超人作为理想来让人们加以认同:它提出的是一个常人(everyman)。电视的理想其实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人。在剧场里,朱丽叶·格莱柯(Juliette Greco)[3]一登上舞台,就创造了一个神话,并建立起顶礼膜拜;约瑟芬·贝克(Josephine Baker)[4]所激起的是偶像崇拜的仪式,使她青史留名。在电视上,朱丽叶·格莱柯赋有魔力的面孔曾经在各种场合下出现,然而神话却从未诞生过;她不是偶像。偶像是那个播报格莱柯出场的女人。在所有的女播音员中,最受爱戴和名闻遐迩的一定是最能体现普通人特点的那一位:相貌还算漂亮,性吸引力有限,品位一般,还具有某种家庭主妇式的不擅言表。 而现在,在量化现象的领域里,平凡其实代表了中间值,对于那些尚未达到这个中间值的人,它也代表着一个目标。根据这个赫赫有名的词[5],统计是一门科学,照这门科学推断:如果一个人每天吃两只鸡,另一个人一只也不吃,这样的话,每人每天平均吃一只鸡。在现实生活中,对于那个每天没有吃到一只鸡的人来说,他的生活中还算是有所期待的。然而,在量化现象的领域里,降到平均值等于退化到零。一个具备所有道德和智慧美德的人,其拥有程度达到平均水准的时候,马上就会发现自己处于最低的开化层次。亚里士多德的“中庸”代表了人们在宣泄感情时达到的平衡,情感通过不同程度的谨慎的美德加以制衡。不过,一个人心怀一般程度的情感、拥有一般程度的谨慎,只能说明他代表了一种糟糕的人性。 在意大利,超人被降格为平常人的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就是迈克·邦焦尔诺这个人物和他的盛名史。此人是数以百万计的人民所崇拜的偶像,在电视摄像机前,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无不透出他的绝对平庸,散发出直接而天然的魅力(他所拥有的、唯一的较高等级的美德),这恰好说明了他为何不表现戏剧化的矫揉造作或伪装。他的成功应归功于他所拥有的这些特质。他似乎恰到好处地兜售自己所有的一切,他的所有绝不会使观众,哪怕是最无知的观众,产生自卑感。相反,观众看到自己的局限得到美化,并为举国公认的权威所支持。 要理解迈克·邦焦尔诺非凡的威力,我们必须对他的行为进行分析,一个真正的“迈克·邦焦尔诺现象学”。当然,在这个分析中,他的名字所表述的并不是这个真人,而是那个公共人物。 迈克·邦焦尔诺并不特别漂亮,也不健壮、勇敢,或聪明。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他代表了平均水准的环境适应能力。他之所以在十几岁的少女心中燃起歇斯底里的爱,一部分应该归咎于他在青少年女性心中所唤起的母性情感,一部分归咎于他使她初探到了一个理想的情人:卑微而脆弱、温柔又体贴。 迈克·邦焦尔诺不为无知而感到羞耻,觉得没有必要接受教育。他能接触到最令人眼花缭乱的知识领域却保持处子之身,不为所动,对于那些生来无动于衷和精神懒散的人,这无异是一种安慰。他小心翼翼,不使观众自叹不如,不仅展示他缺乏知识,而且一意孤行,不求上进。 另一方面,迈克·邦焦尔诺对那些确有知识的人表现出一种真诚而原始的钦佩。不过,他强调的是他们的自然特征、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他们的记忆力和那些显而易见、很基本的方法论。只要通过大量的阅读、记住书里所说的话,一个人就变得有教养了。对于文化所具备的批判性和创造性的功能,迈克·邦焦尔诺则一窍不通。对他来说,文化的唯一衡量标准便是数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要有文化,必须读很多书),没有这方面天分的人干脆就别勉为其难。 迈克·邦焦尔诺对专家表示出无限的信心。教授是有学问的人,是官方文化的代表;他是这个领域里的技术员。一切问题都交给他,由他这个权威来解决。 然而,真正对文化产生仰慕,唯有在通过文化赚到钱的时候。那样一来,文化便证明是有用的。平庸的人拒绝学习,可他却决定要逼儿子读书。 迈克·邦焦尔诺头脑中的金钱及价值观是属于小布尔乔亚的:“现在你赢了十万里拉!数目不小,是吧?” 这样,迈克·邦焦尔诺向参赛者所传达的是那些在家里的观众们才会发出的无情反思:“想想你每月挣的薪水有多少,拿到这么多钱,你一定很高兴吧。以前曾经拿到过这么多钱吗?” 迈克·邦焦尔诺像孩子一样,把人分门别类,令人发笑地、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们(小孩子说:“对不起,警察叔叔……”),但又总是使用那种最常用的庸俗不堪的称呼:“收垃圾先生”,“小佃农先生”。 迈克·邦焦尔诺接受他所生活的社会中的一切神话。当巴比阿诺·达拉曼戈夫人出来参赛的时候,他亲吻她的手,说这么做乃是因为她是伯爵夫人(原话如此)。 除了社会上的各种神话之外,他对社会传统也照单全收。对于地位低下者,他表现出父亲般居高临下的态度,而对于社会名流,则表现得毕恭毕敬。 在给参赛者颁发奖金的时候,尽管他不会明确地这么说,但会本能地把它当作一种施舍,而并非其应得的奖品。他表示相信,在阶级辩证关系中,向上爬的一条出路便是上帝(上帝有时候以电视的面貌出现)。 迈克·邦焦尔诺所讲的意大利语属于基础水平。他的语言达到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境界。他废除了虚拟语气、从属结构的句式;他能够把句法结构变得几乎无影无踪。他避开代词,不厌其烦地重复整个主语。他使用的句号异乎寻常地多。他从不冒险使用插入语,绝不用因省略过多而晦涩的表达或典故。他唯一使用的隐喻都是那些早已家喻户晓的词汇。他使用的语言有严格的指代,会令新实证主义者们兴奋不已。理解他的话无须吹灰之力。凡是观众都能够感到,若是自己有机会被请去主持,完全能够比迈克·邦焦尔诺更能说会道。 迈克·邦焦尔诺排斥一个问题有多种答案的想法。他怀疑一切变体。Nabucco和Nabuccodonosor[6]不是一回事。面对数据的时候,他的反应像一台电脑,坚信A等于A,坚信排中律[7]。他属于漫不经心的亚里士多德学派之人,因此,他是保守的冒牌学究、家长式的统治者、反动分子。 迈克·邦焦尔诺完全没有幽默感。他之所以笑,是因为他满足于现实,而不是因为他能够歪曲现实。他完全听不懂似非而是的隽语;如果有人对他说这类似非而是的隽语,他只会面带笑容,重复别人的话,然后摇摇头,表示说这话的人有点稀奇古怪,不过并不招人嫌。他不愿意去思考,在似非而是的隽语后面是否还隐藏着一个事实,总之,他不认为似非而是的隽语是人们认可的一种表达方式。 他回避辩论术,即便是在可以采纳的领域内。他并不缺乏可知事物中的各种奇闻逸事。(新的绘画流派、深奥的学科……“我听到人们在谈论立体派,请告诉我,这立体派究竟是怎么回事?”)听完解释之后,他并不努力去深入挖掘,相反,却表现出一个通情达理的、思维健全的公民出于礼貌而提出的疑问。此外,他尊重别人的意见,但不是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而是根本不感兴趣。 他会从围绕一个主题所产生的各种问题中,挑选出那些一般人会首先想到的问题,那些半数观众会马上斥之为太平庸的问题:“那张画想表现什么?”“是什么使你选择了一个跟你的日常工作如此大相径庭的嗜好?”“是什么使你对哲学发生兴趣的?” 他把陈词滥调发挥到了极致。被修女教育出来的姑娘是道德高尚的;一个身着鲜艳夺目的袜子、扎马尾辫的女子是“嬉皮士”。他问前者,她这样一个好姑娘是否愿意打扮得像后者一样;当被告知这样的问题带有侮辱性质,他则安慰后一位女子,赞扬她的容貌和身材多么美妙,羞辱那个修道院教育出来的产物。在这令人晕眩的阴差阳错(faux pas)之中,他甚至不愿尝试去变换一种说法,因为变换说法本身就属于一种机智,机智是属于邦焦尔诺完全陌生的维科循环论[8]。对他来说,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名称,而且只有一个名称;任何修辞手法都是欺诈。在最后的分析中,这种阴差阳错都是由不经意的真情流露发展而来;但真诚是诚心表达的,其结果就不是阴差阳错,而是一种挑战,甚至挑衅。一连串的阴差阳错(据评论家和观众称,邦焦尔诺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之所以产生,正是因为说话者错表了真心,考虑不周使然。一个人越是平庸,也就越笨手笨脚。对平庸的人来说,迈克·邦焦尔诺是一个安慰,因为他颂扬阴差阳错,把它提升到修辞的高度,一种由电视公司和广大观众建立起来的礼仪。 迈克·邦焦尔诺由衷地为胜者感到欢欣鼓舞,因为他尊重成功。他对败者客气地表示不感兴趣,如若后者狼狈不堪,他会于心不忍,可能会做一些仁慈的举动,并在结束时表达自己的满足,并让观众相信他的快乐所在;然后他会继续关注其他事情,认为这是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对此感到心满意足。他并不知道生活中悲剧的一面。 因此,迈克·邦焦尔诺用他自己活生生的成功范例让公众相信平庸之辈的价值。尽管他把自己当作偶像一样呈现在观众面前,但他并不引发自卑心理;而公众呢,则心怀感激地报之以许许多多的爱。他是一个不需要人们为之奋斗的偶像,因为人们的水平和他一样旗鼓相当。从来没有任何一种宗教如此纵容它的信仰者。在他身上,现实的和理想中期待的之间的张力完全抵消。他对他的崇拜者说:“你就是上帝,保持你的现状。” 1961年 [1] 约翰尼·卡森,美国国家广播公司(NBC)的著名谈话节目《今夜秀》的前主持人,他以幽默风趣的主持风格为《今夜秀》创下了居高不下的收视率。 [2] 埃德·沙利文,美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综艺节目主持人,他本身并无表演才能,在镜头面前显得尴尬,常被人取笑为“石头面孔”,却又似乎适合这类节目,成功地推出几个家喻户晓的明星。 [3] 朱丽叶·格莱柯(1927—),活跃在战后巴黎的歌星,与萨特、加缪为友。萨特曾这样描述她的歌喉,说“她的嗓音里包含了数以百万计的诗篇”。她所到之处,观众均为其演技折服,她的演艺生涯一直持续到七十岁高龄。 [4] 约瑟芬·贝克(1906—1975),美国著名的舞蹈家,在通俗表演上,她有无可比拟的贡献。20年代,她进驻巴黎舞厅。她造型十分前卫,一上台表演,动感十足,韵律起伏,时而像肉体,时而像机器,如此一来,情色的氛围便不言自明。“二战”期间,她出资帮助难民。巴黎还有一个广场是以她命名的。 [5] 原文为法文mot。 [6] Nabucco(《纳布科》)为威尔第的歌剧,Nabuccodonosor为巴比伦皇帝的名字。 [7] 原文为拉丁文tertium non datur。 [8] 维科(1668—1744),意大利哲学家,认为人类社会要经过“神的时代”、“英雄时代”、“凡人时代”三个历史阶段,而后又回到起点,循环不止。 我的夸想 关于艺术家亚历山德罗·曼佐尼的画像遭到嘲笑重新复制的虚构努力[1] 译者:《为芬尼根守灵》(1939年)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这部小说彻底背离了传统的小说情节和人物构造的方式,在语言上有大量的语言实验,具有明显的含混和暧昧的风格。乔伊斯甚至大量运用双关语,包括外语词汇,这都使得《为芬尼根守灵》非常晦涩难懂。《为芬尼根守灵》讲述的是夜晚和梦幻的逻辑。小说的结尾是收在the这个冠词上,然后又返回第一页,重新回到了小说的开头。阅读《为芬尼根守灵》是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过程。故事以伊尔威克一家人(妻子安娜·利维娅·普卢拉贝尔、双胞胎儿子和一个女儿)的梦境为主线,角色还变身为各种其他形态——动物、植物、矿物。尽管这部小说是如此地晦涩难懂,读者们还是可以大致理解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和主线情节。 《约婚夫妇》则是意大利作家亚历山德罗·曼佐尼的长篇历史小说。这是意大利人熟知的19世纪的作品,从主题、风格和结构上看,都是非常传统的小说。它的主人公是一对青年男女露西娅和伦佐。在艾柯的虚构世界里,作者故意把它说成是《为芬尼根守灵》的续集。 本文的标题是模仿1929年为乔伊斯的这部巨著而召开的座谈会所出版的论文集的名称——Our Exagmination Round His Factification for Incamination of Work in Progres,其中,“进行中的作品”指《为芬尼根守灵》,但当时书名尚未确定。乔伊斯写作的进展,始终不间断地通报给他的作家朋友,因此就有了下文中“进行中的作品”这个说法。在十年以后,即1939年,《为芬尼根守灵》才正式出版。 说到詹姆斯·乔伊斯先生笔下的这一卷小书,本评论者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这本书首次由“莎士比亚及其伙伴”书店[2]出版,唯比奇小姐竭尽全力把它当作一个文学事件才使其复生。我怀疑此书的出版会成为本年度最重要的事件。虽然我们自当万分感谢比奇小姐给予我们这样的厚遇,这对她个人和她那个20世纪首屈一指的出版社来说,并不是没有牺牲,但是,我们对理查德·艾尔曼(Richard Ellmann)[3]和他的合作者们更加感激不尽。他们多年来坚持不懈地研究保存在水牛城大学的手稿,成功地校对了这部著作(乔伊斯是在科莫的贝尔利茨学院教授的里雅斯特[4]方言时创作了这部作品),尽管作者本人从未要做一个最后的修订本。这种情形往往使学者们犯下了可悲可叹的错误,以为手稿已经遗失,我怀疑许多书的确如此,或者它的存在是可质疑的、完全无法证实的。这种情况的出现其实并不难理解。 今天,当我手捧着这部著作,禁不住对那些疑虑的合理性(虽然学者们出于语文学的谨慎是值得称道的)产生怀疑。同时,希望允许我冒昧地以批评的角度对这部作品提点意见。这部作品是在《为芬尼根守灵》之后,不仅在时间的意义上在它之后。在研究这卷书时,聪明的读者可能会发现它在乔伊斯作品的发展上处于相当领先的位置:乔伊斯先生只有在先前的作品中进行了惊人的语言实验,一旦他“在里菲河水中清洗干净他的衣服”,才能成功地创作出这本书——《约婚夫妇》。 这本书的书名不言自明,本评论者没什么可多说的,因为它充满了深刻的、具有揭示意义的影射。 如果说《为芬尼根守灵》是一部“进行中的作品”,所有研究乔伊斯作品的学者们在该书的写作过程中不断收到相关的消息,那么,《约婚夫妇》则是“许诺的作品”,如同犹太人所渴望的应许之地(我们一定还记得利奥波德·布鲁姆的同胞)。不过,这个许诺实现了,因为婚姻发生了,斯蒂芬·德拉鲁斯[5]的青春抱负和光辉及学者式的类推[6]结为一体,成熟的维科循环式的璀璨的语言天才和抒情风格、戏剧、史诗结为一体,传统的语言和未来的语言结为一体,语言实验已经渗透到年轻人的故事结构中去了。 由此我们感到,就这本书的终稿来看,在它之前的那部著作的性质与功能已经一清二楚,而《为芬尼根守灵》,为提姆·芬尼根哀悼守灵,其真相也昭然若揭:即守护伦佐和露西娅的婚约。 《约婚夫妇》从《为芬尼根守灵》的结尾处开始。一开始,它就接上了《为芬尼根守灵》结束时的液体元素的主题:河水流。小说开门见山地描述一条河,那种模仿之惟妙惟肖只有爱尔兰人才能做到;一开始,它完全模仿前一部作品。那么,《约婚夫妇》的开头究竟是怎么样的呢?恕我引用原文:“科莫湖的那一支,在两岸连绵不断的山脉之间流向南方,河口与河湾比比皆是,由于山峦的突起和凹陷,湖面突然变窄,水流集中,形成河流的形式,一边是海角,对面则是宽阔的平滩……” 《为芬尼根守灵》的开头与此非常相似。它的第一句话,如果我们去除所有使语言暧昧不清的成分,应该是这样的:“那河道经过亚当和夏娃的教堂,流经沙滩转向河湾内,带着我们走的是一条更舒服的返回路线,又来到霍斯城堡和城郊……” 但是,《约婚夫妇》的语言更趋精湛;其中的影射更加微妙,不那么一望而知,象征手法更有力量、更加纯正。抛开伊尔威克[7]梦境结束(莫莉·布鲁姆的夜间独白也正好告一段落)的那个午夜不提,科莫湖转向南方的正午,但是以“支流”的形式出现,这马上使人联想到,生育和再生的“树枝”和仪式,多亏弗雷泽(Frazer)[8]的人类学的介入。 在新的一天里,安娜·里菲获得再生,变成一个湖泊(扩展成为母亲的子宫),还有安娜·利维娅,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属于得墨忒耳(Demeter)[9]那一类的,丰乳凸腹,又能够收缩了,继续行进在她的河道里,形成一条河,由此另一个故事就开始了。“继续行进在她的河道里”,因为由河流的涨落编织出来的人类故事,《为芬尼根守灵》本是一个浓缩版,所以,在新的故事里,一个新的水道开始了。 著作的叙事安排简单得令人不安;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可以当作《尤利西斯》的第二部。在那本书里,表面上是对利奥波德·布鲁姆生活中的一天的描写,在过程当中却来了个改头换面,变成对整座城市乃至宇宙的讨论。在此,表面上看起来由一系列牵涉到整个地区和王国(西班牙)的历史事件所构成的复杂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是有关故事的主人公——伦佐·特拉马利诺——个人生活中的一天内所发生的事件。 一天黎明,正当他准备庆祝跟应许之新娘露西娅·蒙代拉结婚的时候,伦佐从村里的牧师唐·阿邦迪奥那里了解到,本地的封建领主唐·罗德里戈反对这桩婚姻。伦佐和露西娅跟牧师大吵一架之后,在嘉布遣小兄弟会(Capuchin)的克里斯托福罗修士的帮助下从村里逃走了。露西娅在蒙扎的一个修道院寻求避难,而伦佐,则去了米兰。在那里,一天下午,这位年轻人卷入了一场起义,因此必须逃到贝加莫。此时,由于格特鲁德修女与别人串通一气,露西娅被当地一个叫作无名氏的封建领主所劫持。然而,米兰的红衣主教出面把她救了出来。日落时分,米兰爆发瘟疫,唐·罗德里戈、唐·阿邦迪奥和克利斯多福罗神甫皆因此而丧生。当晚,伦佐从贝加莫匆匆赶回,发现露西娅安然无恙,因此,他俩连夜完婚。故事就是这样,如我们所见,已浓缩为发生在一天的24小时之内;但乔伊斯把起初的计划(他曾私下对朋友斯图尔特·吉尔伯特透露)隐藏了起来,把许多事件令人费解地混在一起,这样一来,读者以为事件的发展短暂而且复杂,让人感到不自然。 其实事件的发展非常简单,而且呈直线进行,若要纯粹地理解这个故事,阅读时一定要排除各种伪知识所带来的混乱,在每个章节中,读者只要集中注意基本象征、相应的职业和跟动物界的指代关系就行了。 第一部分。从黎明到刚过下午,上午6点到下午2点。伦佐·特拉马利诺即将迎娶露西娅·蒙代拉为新娘,这时唐·阿邦迪奥告诉他,唐·罗德里戈垂涎露西娅,反对举行婚礼。伦佐向一个小题大做的律师求教,但意识到所有的努力其实都是枉费心机。于是,在克利斯多福罗神甫的帮助下,他和露西娅逃之夭夭。露西娅在蒙扎的一个修道院里避难,伦佐去了米兰。这部分的象征:牧师。职业:编织。动物:阉鸡,象征性无能和阉割。 第二部分。下午,2点到5点。在米兰的伦佐卷入了一场暴动,不得不逃到贝加莫。由于格特鲁德修女为虎作伥,露西娅被无名氏劫持走了。米兰的红衣主教出面将露西娅放出来,并把她交给学者唐·费兰特和他妻子唐娜·普拉塞德看护。象征:修女。职业:图书馆学。动物:骡子,象征(恶棍似的)顽固不化。 第三部分。日落时分和晚上,5点到午夜。米兰爆发瘟疫,唐·罗德里戈、唐·阿邦迪奥和克利斯托福罗神甫都死于瘟疫。伦佐从贝加莫回到米兰,发现露西娅安然无恙。最后,他们完成婚事,结为连理。象征:掘墓人。职业:医院管理人员。动物:不存在,因为邪恶势力被打败。取代动物的是一场有净化作用的雨,令人联想起最初关于水的主题,还有《为芬尼根守灵》中的洗衣妇(安娜·利维娅·普卢拉贝尔那一节)。 如果说作者把方方面面都以直线结构呈现,使得它在故事的主体中一望而知,那么我是在误导读者。实际上,这个故事本身非常简单,无足轻重,在小说的过程中,它被蒙上一层面罩,不易察觉,因此给读者的印象是它的时间跨度比实际要大;不过,我无法用语言恰如其分地表达我是多么欣赏这种聪明的小说结构,因为它在时空上创造了大量的不确定性和含糊不清,使我们相信这些事件都发生在伦巴德平原,而实际上,如果我一点儿都没有歪曲作者的意图的话,一切都发生在都柏林。 在连续不断的亲切友好的对话中——它往往会变成诗,从多恩到伊丽莎白女王一世时的诗人,到斯宾塞——对话在传统和个人才华之间展开,我认为,一个有选择性的、极为丰富的想象力,其首要条件就是创造出一部好的著作。写出有价值并经久不衰的作品是对于诗的最高赞赏,而且假如我用“获益”这个词,那是因为我无法找到更好的语言来表达人类从一首好诗中所能获得的好处。当想象力自知已达到能够创作的重要感情状态的时候,我们就能写出诗作。早在我以前的文章中,可能早已对这个问题表示过有些不同而且更肤浅的观点,但我已经小心谨慎地重新看过一番,发现我不能不说得更明确。我在此已暂时偏题了,这也许已经使我们偏离了乔伊斯小说的主题;不过,为了澄清让评论家们在多种场合下感到困惑的一个观点,我相信这是非常必要的(何者为理想的评论家,我无法绝对自信地做一个定义,但我相信,一个评论家如果没有能力对一个指定的诗文做出有说服力的批评论述,那就算不上理想的评论家)。现在,言归正传,回到乔伊斯先生的书,我还相信,简单和独立的意象仍然是文字跟读者沟通的最好方式,而不需要引导读者去看添加在文本中的那些复杂、晦涩难懂的解答——最后,让可以置诗歌于死地的智识主义哲学(intellectualism)把阅读搞得一团糟。 在看一个故事的时候,齐心协力去抓住所谓的情节,问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结局会是怎么样的——最后,还要问问自己,如学者读解一个谜那样,是谁干的——这要占去阅读小说乐趣的四分之三,也把这门艺术存在之理由全部剥夺了。因此,我们要考虑我们作为评论者所取得的目的,我们是否成功地说服读者返璞归真,重新恢复原始读者所具备的那种自然的反应能力——我用这个词主要是指现代工业正在迅速摧毁“天然的好读者”——在阅读时,他们能够立刻抓住所有的典故(allusions),无论是关于结构人类学的最新发现,还是荣格的原始意象,而无须添加过于要求知识才能理解的解释,照凯雷尼[10]来看,无须吹灰之力就能够理解一个人物和某个神秘的印第安流浪汉之间的联系。就好比坐在家里翻看一本年代久远的家庭相册一样,根据《光辉之书》(The Zohar)[11],这样的读者喜欢语意结构和宇宙结构之间的每一个联系,因为他能及时感知。他不会受伪科学所带来的自满情绪的奴役,感到不知所措,希望不惜代价地看一个遭反对的婚姻故事,相反,他会明明白白地接受以游戏的方式分布在作品的连接脉络的各个层面上自由运用的弗洛伊德的潜在意义,而无须精心培养起来的、拜占庭式的顾虑。 出于这个原因,我们想提醒读者,谨防任何人以暧昧不清的哲理为由,用几百页的篇幅来诠释小说,而事实上,这只不过是关于一对青年男女急于庆祝婚礼,却横遭一恶棍在他们的道路上设置障碍的故事而已。凡是明白人不可能看不出来,这种阐释学的一环套一环,是某些人试图把作品中所有的辩证关系简化为以性作为出发点,把两个人物之间的关系看作是色情的两极(粗俗的和庸俗烦人的!),从而使小说莫名其妙地复杂难懂。然而,一旦作品具备了只有伟大的艺术家才能提供的明晰和简洁,一个毫无准备的读者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注意到意指纺织行业和婚后男方入赘女方的居住方式的一系列象征,以及不断出现的、作为持续的低潮(basso ostinato)的爱琴海,表达的是《母权论》(the Mutterrecht)的现实。(即便最无辜的读者也看得出,在故事的结尾部分分量很重的“母亲”形象显然是受了巴霍芬(Bachofen)[12]的影响,母亲带着伦佐和露西娅的孩子,“亲吻他们的脸蛋,留下一些要费些时间才能褪去的白印子”!)为了劝说伦佐不要结婚,唐·阿邦迪奥象征性地暗示的“使结婚无效的绝对障碍”(diriment impediments),显然不过是泰勒所鼓吹的回避的习俗(the customs of avoidance)的变形。诗人在此重新发现把它们作为原型的可能,使之反复出现并意味深长,暴露了表面上看来是教规的表达方式,牧师想借以掩饰自己阻止形成亲属关系的企图(亲属关系是指他们是“应许的”),因此,你不会不理解下面这些词的意思,“Error,condition,votum,cognatio,crimen,cultus disparitas,vis,ordo,ligament,honestas si sis af finis…”[13]。 同样地,尽管作者用了大量的墨水试图让克利斯多福罗神甫跟现在重新团圆的已订婚者的道别(第二十六章末尾)看上去错综复杂、超乎自然,——“噢,亲爱的神父,我们还会见面吗?”“在天上吧,我希望”——这样,一个单纯而自然流露的读者会非常容易地抓住这个一望而知、出自《隐修大全》(Corpus Hermeticum)的指代,包括它的基本诉求,知己之不足,然能超越[14],因为任何一个在童年时看过特利斯墨吉斯忒斯(Trismegistus)[15]的著作的人都会知道。 正是这些意象以“姿态上”的直截了当,按照狡猾的传播学策略加以部署,那种自然流露的情感模式,刺激并给予读者适当的阅读乐趣。这样一来,比如说,接下来他便可以既含蓄又大胆地调动情节,把作为存在的形式的两相对立的两性交和与性无能加以展开。可以通过伦佐这个人物看出作者是如何以不交合来处理阉割这个主题的,开始是他带着阉鸡去见律师,这个象征不言自明,然后继续让年轻人逃过湖泊(通过逃跑,他躲避了性的责任,这种做法通过一个流放的原型来达到,显然是指托马斯·曼作品中的约瑟夫),又逃往贝加莫,在此期间浓缩了大量具有启发性的象征。与伦佐的被阉割相对的,是大山这个具有阳物意义的角色,它主宰了露西娅的意识流、她在晚上穿越湖泊时的内心独白。由此我们产生一些与水作为对比的意象的自由联想,水所承担的是沟的形式,它不断地自行合拢,又靠人力干预才会打开:“两个桨有条不紊地划动,划破湖上蓝色的水面,蓦然翻起,湖水滴漓,又扎入水中。”这个意象,虽然人人都明白它的性指向,同时说明——用柏格森[16]的话——生命冲动[17],击中了生命的精髓,然后继续前进,是作为心理上的时间持续、作为沟得以实现的:“小船破浪在船尾交汇,拉出一道离岸越来越远的白色涟漪。”而露西娅的独白,由于水的出现作为持续、作为心理特征,一个生命所储备的一切元素[泰利斯(Thales)[18]]沦为记忆,却几乎完全集中在群山的意象。她为远离群山而感到遗憾,在一个典型的无意识过程中,带有一种恋母情结(Oedipus complex)(这一点值得商榷),群山等同于父亲的形象(“参差不齐的山峰,为在山峦中长大的人们熟知,在她心里留下深刻印象,其影响不亚于最亲近的家人……”)。被剥夺了以大山这个阳物实体为象征的结合,露西娅——在经过一连串有时常常能够达到莫莉·布鲁姆的夜间独白所具有的感人力量的意象之后,当然这一段虽然公认为不那么重要,但绝非不值一提的模仿——感到“恶心、疲劳”:“当她在喧闹不堪的城市里悲伤而漫不经心地前行时,空气对她来说似乎不胜负担、凝固不动;鳞次栉比的房屋,连绵不断的街道令她惊奇不已。”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出上面那些意象出自表现主义手法(第一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名字是卡夫卡),同时还受最近的新小说派的描写手法的显著影响[鳞次栉比的房屋,连绵不断的街道,这样的描写都非常明显地带有布托尔(Butor)[19]的《时间表》和罗伯·格里耶[20]的《在迷宫里》的痕迹]。 那么,伦佐逃到贝加莫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这个城市的名称含有的calembour[21]不言而喻:这个词由两个词根组成,一个属于日耳曼语的(Berg,意思是山),另一个是希腊语的(gamos,婚礼)。实际上,贝加莫代表了伦佐试图恢复其失去的性症所做的最终努力,因为他渴望获得婚姻所代表的象征意义——然而,与此同时,在渴望自身能力所代表的象征意义时,他却把努力转向暧昧的同性恋氛围去了,这和露西娅在蒙扎与修女间也建立起的、同样暧昧不清的关系,成为明白无误而和谐的对应。我们也不要忘记,乔伊斯先生在的里雅斯特(Trieste)[22]住了那么久,他不可能不知道mona这个词根所包含的性意义,请注意,我们又会在露西娅与之打交道的monaca(修女)和monatti(从医院搬运尸体的人,当伦佐在那儿找到露西娅的时候,他们正围着她)中碰到这个词。 那么,很显然,乔伊斯先生成功地在此运用最简单的手法,在此成功地进入人类精神中最隐秘的深处,揭示其中深藏的矛盾,并在两个主人公身上实现(暧昧大获全胜)雌雄同体的原型。在第三十六章,正是露西娅高兴地接受了克利斯多福罗神父的提议,或者说,他颇有洞察力的暗示(“对我来说,如果上帝真正撮合两个人得以结合,那就是你们:而我看不出上帝有什么理由将你们拆散”),她请求和伦佐结为一体,恰以现代形式兑现了萨耳玛西斯神话(the myth of Salmakis)[23],不过,此举的涵义当更为深刻,如果我们还没忘记在同一章里,讲着上述神秘宣言的克里斯托福罗神父,无疑是指新柏拉图主义的神力,由此,这两个主人公的结合就成为宇宙联合,即犹太教神秘哲学的cingulum Veneris,在此,人物的个性和他们的性的个体性达到更高层次的结合。作者表明结合已完成,因为以直截了当的新柏拉图主义的话来说,所有的不纯都不再存在;事实上,克里斯托福罗(从词源上来看是christos fero ,因此,“基督的承载者”),转而成为不纯的象征(克里斯托福罗负有原罪,年轻人的罪孽),他的死恰好时逢下雨,因此有了水,这一催生和涵盖的原理,就有了更高的Sephirot,即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的结合。一个循环就此完成了。 这就是书中的内容,或者对于那些不愿意超越故事所直接提供的意象,去进一步挖掘更深层意义的人,至少这是初次阅读的体会。但是,仍然有不计其数的微妙的对应关系需要指出!想想那个无名氏,他强烈地令人想到《尤利西斯》中那个穿雨衣的陌生人!还有关于图书馆和Magee先生(仍出自《尤利西斯》)那一节和唐·费兰特的藏书室的对应!或是在酒店里布鲁姆的争论和伦佐的争论,两人都深受“遵纪守法公民”之害!或是露西娅在无名氏的城堡度过的夜晚和斯蒂芬·德拉鲁斯在贝拉·科恩(他正好跟接待露西娅的“老女人”相对应)的窑子度过的夜晚! 这样的观察也许会使我们把《约婚夫妇》当作一部无足轻重的作品,只不过是把前几部作品中已经开拓过的主题巧妙地改头换面而已,然而,小说显然要求多方参照,却成为所有前面的心血[24]的概括和总结。那么,我们是否要把它当作乔伊斯水准下登峰造极的作品呢?也许不能,但它的确代表了作品的圆满。 我们生活在一个稀奇古怪的国度,常识有时会以疯狂古怪的形式出现,因此,一定会有人试图以上千种不同的方式来解读这本书,可能一个比一个更荒谬。农恩神父(Father Noon ,S.J.)[25],无疑会有他的解释,因为他早已解读了乔伊斯先前的作品,依然寻求把作品放在宗教背景下,或许尝试把《约婚夫妇》定义(假如我们可以预见的话)为上帝的小说。 更糟糕的是,伪知识分子的解释一定不会少,它们试图把这些原型符号看作众多的“叙事特征”,甚至大谈所谓乔伊斯的写实主义。我们非常怀疑会有人拿语言之美来大做文章,而忘记了每一个表达方式、每一个意象在此之所以“美”,是因为它意味着一个带有更丰富象征意义的现实。然而,在评论时,如当代诗歌领域一样,基于美学的要求而加以歪曲的诱惑始终存在,因此,人们很难知道究竟该如何去读一本书。因此,我们的评论也告一段落,同时我们号召读者要直截了当和自然地接触文字,用几年前埃兹拉·庞德在评论费伯出版公司(Faber & Faber)出版的一首诗里的一些诗句——《神曲》时所说的话:“清晰从来都不是诗人的才能,若要解读像卡瓦尔康蒂那样一个旋涡主义画家[26],我们总是会发现十个像Burchiello一样自以为有文化的自我膨胀的学者。这就是说,利益总是混迹于我们中间,但也总是有‘形诗’(phanopoeia)[27]那样的东西能够拯救我们。那么,为什么还要用四个复杂的词——东方蓝宝石的柔和色彩[28]——而本来可以用中文里相应的表意符号,那样会更直接、更易懂?” 1962年 [1] 本文标题中有许多词是编造出来的,如Exagmination,通常认为是由夸张(exaggeration)和想象(imagination)两词合成。因此,译者在此据词义也造一词——夸想。 [2] “莎士比亚及其伙伴”是西尔维亚·比奇小姐在法国巴黎塞纳河左岸的一家书店,是乔伊斯和其他著名作家经常光顾的场所。书店后面成为乔伊斯同其他作家讨论“进行中的作品”的地方。比奇小姐也曾为小说《尤利西斯》的出版倾其全力,终于使颇具争议的《尤利西斯》最后在1922年出版发行了。此时出版的是法文版本。 [3] 理查德·艾尔曼,美国学者、传记作家,著有《王尔德传》。他也是乔伊斯传记的作家。 [4] 乔伊斯在意大利的的里雅斯特生活了十一年,这是他一生中最困难、也是最有创造力的一段时间,在贝尔利茨语言学院教英语为生并资助家庭: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都柏林人》的大部分以及《尤利西斯》就是在这里创作的。 [5] 斯蒂芬·德拉鲁斯,乔伊斯的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的主人公。 [6] 原文为拉丁文proportio。 [7] 伊尔威克,《为芬尼根守灵》的男主人公。 [8] 弗雷泽(1854—1941),社会人类学家,是神话学和比较宗教学的先驱。 [9] 得墨忒耳,希腊神话中主管农事和丰产的女神,婚姻和女性的庇护者。 [10] 卡尔·凯雷尼(1897—1973),现代对《希腊神话》研究的创始人之一。 [11] 《光辉之书》,13世纪犹太教神秘主义卡巴拉派著作。 [12] 巴霍芬,瑞士法理学家和人类学家,所著《母权论》一书对进化论派民族学的发展有很大的贡献。 [13] 这一串词的基本意思是:错误,身份,祈祷,血亲,罪恶,教育差异,权威,秩序,约束,荣誉,姻亲…… [14] 原文为拉丁文sicut inferius sic superius。 [15] 赫耳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埃及智慧之神THOTH的希腊名,所掌之职司与希腊神话中的Hermes相似,相传曾著有魔术、宗教、占星术、炼金术等方面的书籍。 [16] 柏格森(1859—1941),法国哲学家,宣称“生命冲动”就是“延续”,它是唯一实在,只能靠与理性相反的直觉来认识实在或“绵延”,获得1927年诺贝尔文学奖。 [17] 原文为法文élan vital。 [18] 泰利斯(约前624?——约前546?),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希腊七贤”之一,认为水为万物的本源。 [19] 布托尔(1926—),法国小说家、散文家。为20世纪50年代的法国先锋派“新小说”的领导人物。 [20] 罗伯·格里耶,新小说派代表人物,著有《在迷宫中》(Le Labyrinthe)。 [21] 法文,意思是“用同音异义词进行的文字游戏”。 [22] 的里雅斯特,意大利的东北部港市,面临的里雅斯特湾。 [23] 传说古代一个叫萨耳玛西斯的仙人,有一天,看见赫马佛洛狄忒斯(赫尔墨斯和阿佛洛狄忒之子)在沐浴,立刻爱上了他,但遭他拒绝。众神同情她,使她与他成为一体,即两性同体。 [24] 原文为法文。 [25] 原名William T.Noon,著作有《诗与祈祷》和评论乔伊斯的《乔伊斯与阿奎纳》。 [26] 旋涡主义是20世纪初产生于英国的现代文学艺术流派,属立体主义和未来派相结合的抽象画派,强调色彩线条和形的塑造。 [27] 激进的美国诗人庞德从“诗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角度,将诗分为三类:声诗(melopoeia)、形诗(phanopoeia)、理诗(logopoeia)。 [28] 原文为意大利文dolce colore d’oriental zaffiro。 译后记 几年前,受我先生之托在温哥华的图书馆里找一本叫《误读》的作品,随手翻翻,挑了最短的一篇看看,觉得很有意思。作者把各种一流的名著,包括《圣经》《神曲》等,放在今天的出版环境下,一一进行调侃,最后都难逃被拒绝出版的下场。读来令人发噱,也发人深省。 没想到一年多以前,这本书竟转回我手中。当时我正在上海外国语大学教书,我先生(他正充当着这本书的出版商)问我是否有可能翻译此书,因为从意大利语翻译,找翻译始终是一个困难,而翻译版权是有规定出版时间的,因而就想从英译本转译。由于此前我对这本书印象不错,于是就欣然答应下来。在开始翻译之前的通读时,就感到这不是一个好干的活儿。后来,朋友们知道我在译艾柯,都同情地对我表示这个人非常难缠,这些朋友中许多人的母语便是英语,还有大学的教授。但另有一位在欧洲居住多年的朋友说,艾柯尽管难懂,欧洲的知识分子却以书架上放一本艾柯的书为荣,听了这话,多少也像是安慰。 朋友们的这些话似乎都应验了。这短短一百七十多页的一本小册子,居然让我熬了一年多的时间。当然,这其中有一些翻译之外的原因,如教学工作繁忙而无法有大块的时间投入到翻译中去,但总的来说,作品本身的难度常常令译者举步维艰,需要鼓足勇气来干活儿。 翻译这本书让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据说作者通六国文字,在翻译的过程中,我想我是充分领教了。虽说我用的是英文译本,但相信那些穿插在英文中的拉丁语、法语、意大利方言、西班牙语、德语等应该也同样出现在意大利文本中。因此,我不得不花大量的时间查字典,还特地为此买了《拉丁语字典》和一套两卷本的《法汉字典》,我原来的单部头的、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法汉字典》显然不够用。西方文字首先是字母型文字,因此,在英语中穿插使用各种字母文字看来顺理成章,甚至连造词也并非不可能。如在翻译中遇到的Ortegaygassetos这个词,我翻遍了各种字典,始终无法找到这个词。后来请教我在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老师,他寻思良久,才说Ortegaygasset是西班牙的一位诗人。这时,我回过头才查到Ortega y Gasset的确是西班牙人名,不过那是一位哲学家。而后面的-os则是艾柯造出来的,指追随者(o),为复数(s)。然而,在中文译稿中如何体现这些语言转换(从英语到拉丁语,从英语到法语,诸如此类的)呢?我们的书写文字可是统一的啊。我曾想过是否可以用方言代替,可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合适。 类似的情况还有Bloomides、thalatanaut、thalatocraft、mass-man等等,如果单查字典,你可能永远都找不到答案。如Bloomides是从Bloomsbury生造出来的,指以伍尔夫、福斯特为首的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而thalatanaut和thalatocraft这两个词在最权威的、有2152页的《新牛津英语词典》里也查不到。一天,在看英文版的《全球通史》的时候,我忽然看到有一个词的前半部分跟thalatanaut相同,才知道thalata是跟海有关的;后来又跑到温哥华图书馆去查有二十卷之多的《牛津英语词典》(第二版),确证thalatto是希腊词根,等于thalassa,而后者才是常用的,我能查到thalassic(指跟海相关的)、thalassotherapy(指在化妆品和健康治疗中使用海水),可偏偏没有thalatanaut和thalatocraft。后来我根据英语的构词特点和上下文进行推断,-naut指人,-craft指船,由此就生造了航海员(如航天员,astronaut)和航海船(飞机,aircraft)这两个词。mass-man比较容易看出,其实是特指在“类”的概念意义上的“普通”的人,为了贴近原文,我就也生造了“大众人”这样一个奇怪的词。 在英语中,句子的主干虽然也是主、谓、宾,但它可以变得非常长,因为英语的句子像树干跟树枝的关系一样,可以从主句(树干)中延伸出许许多多的从句(树枝),如有必要,从句也可以再生出从句来。艾柯在书中为了讽刺那些过分进行语言实验的先锋派作品,特意使用了不少长句子,有时一个句子长达二十九行,而这样长的句子在中文里是根本不可能的。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我只得无奈地将长句拆成若干个短句,再确定何者在前,何者在后,这样一来,原文的节奏就彻底打乱了。这样的长句给阅读也带来了困难,读者往往要读好几遍才能清楚地理解原文的意思。在翻译时,有时候我恨不能译一句就休息一下。 整个翻译的过程也是我学习的过程。艾柯这个人知识面非常广博,只要看看他的文章就能体会人们所说的“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本书中所收集的都是他在一个叫《Il Verre》的文学刊物做编辑时所发表的文章,主题涉及天文、地理、古希腊神话、哲学、社会学、人类学、大众文化、媒体,甚至拓扑学。艾柯似乎对古今中外之事无所不知。本书收集的文章多是20世纪60年代所写,最近的不超过1972年。他甚至知道毛泽东的语录、鲁迅、大字报等等。看看《给儿子的信》,艾柯用了差不多整整两页,来列举各种各样的武器。但也正因为艾柯太博学又极其炫技,翻译常常变得异常困难。为了那些生造的字,那些从典故、名著、历史人物中变形出来的句子、人名和故事,你常常不知何时才能弄完眼前短短的一页。翻译成为一场不情愿的战争,你被卷入了艾柯设计的一个个圈套,完全被动,而且这圈套没完没了。 在写于1972年的《拍自己的电影》一文中,艾柯预言在二十年后,当摄像机普及之后,人们将弃电影院而去,用自己的机器和市场上买来的电影脚本拍自己的电影、看自己的电影。他列举了依据四位著名的意大利导演,包括愤青导演风格的脚本,每个脚本后面是各种可以替换的情节、场景和角色,因此,只要你愿意,对着这些脚本就可以拍出许多部诸如大名鼎鼎的安东尼奥尼导演的同类电影。这些脚本中提到的名字看似信手拈来,实际上几乎每一个人名、地名都是有所指代的。我花了很多时间查证,仍然有一些尚未查到,有一些要介绍起来又比较复杂,如塞维尼侯爵夫人(Madame de Sevigne ,1626—1696),如果简单地说她是一位法国作家,那其实有误导的嫌疑,因为她并不以写作为生,她出于对远嫁他乡的女儿的爱而写信不断,从未想过要出版。没成想这些信后来编成册并出版,而且成为书信体文学的典范。我最后还是没加这个注解。从另一方面来说,过多的注解也会分散读者的注意力。因此,作者的这种写法其实是非常小众的,是针对那些理解所涉及知识的读者,甚至就是写给他们自己的小文学团体的。所以在加注的时候我一直担心这个“度”的问题,注解过多可能会让读者有受到蔑视的感觉,注解过少又可能不便于读者理解。而更重要的,则正如艾柯自己在序言里所说,“笑话若需要解释必然会扼杀它的效果”。 艾柯的知识非常渊博而且又炫技,译者必须格外小心,以致有时出版编辑上的错误也会让译者狐疑,以为那也许不是错,而是艾柯别有用意。在译《给儿子的信》时,文中提到“……像塞进狱卒拉拉梅口中的peres d’angoisse,而此时波弗特公爵骑着马跑了……”从文字上看可以知道是法语,可字典里却怎么都查不到。显然“peres d’angoisse”应该是一种武器,因为从上下文来看,艾柯对“儿子”大谈武器。但如果照法语直译,那就是“极度痛苦的父亲”,但是这在上下文中怎么都说不通。我请我的美国朋友Mina帮忙,她又找了周围的法国朋友,还有一位在英国搞法语到英语翻译的(她说艾柯很可能是我这辈子会遇到的最难翻译的作家),可还是没人知道“peres d’angoisse”为何物。Mina的丈夫(英国人)自告奋勇来帮忙,说这里可能是拼写错误,应该是“priere d’angoisse”(极度痛苦的祈祷),并认为在文中比较合理。最后问到意大利教授Corrado Latina,才知道那是古时候放在嘴里的一种刑具,拼写应该是“poire d’angoisse”。打开《法语词典》一查,果然不错。原来是排字时出了问题,“poire d’angoisse”意思是“梨形刑具,塞口器”。不过,谁又能保证这一定是编辑的问题呢?做翻译的都不希望闹笑话,尤其是译这样的名家作品,我想用“如履薄冰”来形容我的战战兢兢一点儿都不过分。类似的故事在翻译过程中还有许多,恕不赘述。 这次翻译也再次印证了翻译的不可为,因为许多语言上的风格在翻译的过程中都已经损失了,如各种语言的穿插,超长的句子等等。所以很需要声明一下:本翻译只能起到桥梁的作用,让不能阅读英文的读者初步领略艾柯这个欧洲人引以为自豪的作家。 为了翻译艾柯的《误读》,我得到许多朋友的帮助,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碰到意大利语的问题,我总是向中科院院士、同济大学教授郑时龄先生求教,无论多忙,他都会及时帮我查找。还有我的朋友Mina Choi和我在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老师詹森(Graham Johnson)教授。记得我在请教詹森时,有些问题他一时无法解决,便马上联系他的朋友,并带我登门求教,令我非常感动。由于时间有限,一些艾柯杜撰的名字仍无法确定是什么意思,只好照原文做了音译。 这个译本中有许多译者提供的注解,原注其实只有二十五个,但这当中有八个原注,借用艾柯评《为芬尼根守灵》时说的话,就是“用了天知道什么样的语言”。这八个原注乍看像希腊文,可当我兴冲冲地去找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希腊语教授王小英老师时,她说那不是希腊语,看上去虽像,可有些字母并非希腊语。直到今天,我仍未弄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文字,最后只好照葫芦画瓢,在电脑上花了几小时找那些符号。的确,大部分符号属于“基本希腊语”,而还有一些,我只好大海捞针,找长得像的填上去。 此外,尽管我对互联网抱着矛盾的态度,但Google为我提供了很多资讯:关于希腊神话的、宗教的、历史的、现在的、各种人物和组织等等,应有尽有。有时候,一天中,我可能大部分时间花在Google上,查各种各样的资料,部分地免去了我跑图书馆之劳。 翻译质量和时间总是一对矛盾。作为译者,我希望时间越多越好,可出版社希望我越快越好。翻译中有些地方虽不尽如人意,但由于时间有限只好作罢。虽然翻译的时候有些怨恨,但是我还是从中收益良多。 吴燕莛
2006年5月29日于温哥华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